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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归去来兮费思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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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京师宫城,乾清宫内。

    毛骧正跪在皇帝和朱允炆身前将白日里所见的情形一一回禀。皇帝听完后,静静出神,双眼似要望穿宫墙直望到天边,声音中带着沉沉的无奈与惆怅,长长地叹了一声,久久不语,吓得毛骧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朱允炆小心地看了一眼皇帝,挥挥手示意毛骧退下。

    朱允炆极力隐藏着眸中渐渐升起的冰凉光泽,陪着皇帝一语不发。殿中依旧被红箩炭熏得和暖如春,一丝声响也无,要仔细去听了,才能听到那本细不可闻的沙漏的声音居然清晰可辩,似一丝丝地累积在朱允炆的心上,使得他的一颗心渐渐沉重。

    直至昌盛过了许久进殿奉茶时,皇帝眉宇间的愁绪才被蓄意收起。昌盛奉上茶,步履不乱中用眼角的余光将皇帝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躬身退出。

    皇帝的眉心随着自己收回的心神渐渐拧成一个“川”字,伴着他老得厉害的脸庞,脸上的褶皱似平静的水面有一滴水滴入,几圈涟漪缓缓地荡了开去。他轻轻开口,声音如梦呓一般:“朕有着很多的子女,多得朕自己都数不过来。有些儿子女儿,都不记得与他们到底见过几面,如今想起来,竟连他们的长相都分不清楚了。”

    朱允炆抬首望向皇帝时眉目间已然换过一片温润之色:“皇爷爷功在社稷,为万民谋福祉。天下百姓皆是皇爷爷的子民,皇爷爷宽心,叔叔们都是明白的。”

    皇帝的眼中隐隐有歉然:“旁的也就罢了,即便朕无暇顾及,孩子们好歹还有各自的母亲照看着。唯有你四王叔,自幼失了母亲,养在皇后膝下,皇后虽疼她,到底有自己的孩子要看顾。还是无意间被前魏国公徐达遇见了,婉转在朕面前提了提,朕这才想起他。后来发觉他是个能干的,为了笼络徐达,给他指了徐达的长女做王妃,他很懂事,二话没说就娶了。这么多年需要他披上铠甲上阵杀敌,他一往无前,蒙古余孽扫平了,他又退回燕王府默默无闻。朕又怕他平定蒙古后势力渐大,暗地里下手剪他羽翼除了徐达,他也帮着朕尽力安抚甘棠。这么多年,说到底,他心里一直是孤单的,朕对这个儿子确实有些对不住。”

    箍金牡丹珐琅沙漏底端的沙子越来越多,压得朱允炆的胸口越来越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极力维持着道:“四王叔一向深得皇爷爷的圣意,自然会明白皇爷爷的良苦用心。”

    “是啊,”皇帝的丝丝哀伤中渐渐地升起一抹沉郁,“正因为他深深明白朕的心意,才叫朕这么多年来明知道对不住他却又总防着他,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

    朱允炆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皇爷爷,忧能伤身,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皇帝无限疲惫地点点头:“你去吧,闲暇之余也多陪陪奎儿,趁着孩子小的时候多爱护些。皇家的孩子,等大了,想疼都不能够了。”

    朱棣并没有立即去京城,而是又回到了苏州府的驿站逗留了月余,天天在苏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逛着。各大苏州酒楼的风味小菜尝了个遍,桂花糖藕、马兰头香干、荠菜馄饨、响油鳝糊、蟹黄豆腐、胭脂方肉,酱香肘子、芡实糕。每每吃完一道菜都将厨子客客气气地请出来,仔细询问着每道菜式的选材、做法、火候、配料,默默记下。再去各大宋锦铺子细细地挑选了各种青织金宋锦,大红、沉香、葱白、玉色,仙鹤纹的、穿花凤纹的、麒麟纹的。丘福带着那一队侍卫跟在他后面拿着一匹匹色泽华丽,图案精致的绸缎,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侍卫们只窘得把脑袋掩在布匹后面,可朱棣还时不时回头正经地嘱咐着,小心看着路,别摔了把好好的锦缎扯破了,弄得那些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认真地捧着。

    自然,每到入夜,万籁俱静时分,他悄悄潜入奚家酒馆,看着奚梅的睡颜。奚梅梦中一时蹙着眉头,一时又带着浅浅笑意,他的心亦随着时起时落,竟然开始有些忐忑,又不敢惊动她。于是慢慢地明白,他是因为担心奚梅会拒绝他而感到不安。而在明白的那一刻猛然惊觉,这么多年,他也是渴望情爱的,只是多年小心谨慎的生活令他忘记了七情六欲。如今在他可以去爱上一名女子时,天真无邪,纯净无害的奚梅的出现将他抑制得自己已经忘记的男女之爱一丝丝地被激发了出来。一颗种子埋在了他的心里,已经破土而出,即将在他荒芜已久的心上开出最娇艳撩人的花朵。因怕求之不得,故而寤寐思服。

    北平,燕王府。

    秋夕正站在甘棠面前小心地回禀:“小姐,魏国公传来消息,那女子是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的一名酿酒女,善制梅花酒。”

    香依堂中的烛火遮住了坐在妆台前甘棠半边的脸色:“王爷行事一向小心,怎会如此容易就被查到?那女子容貌如何?”

    秋夕垂目道:“魏国公传来的话,王爷似乎,似乎没有打算隐瞒任何人,费了好大的心思讨那名女子的欢心。这些日子更是天天滞留在苏州府的驿馆,正搜罗着苏州的,苏州的……”

    秋夕渐渐地有些说不下去,甘棠手中的一朵宫制绢桃花已被揉捏得残破不堪,她紧闭了双眼道:“说!”

    秋夕不敢违令:“王爷正流连苏州的大街小巷,搜罗着苏州各式菜肴的做法以及天下闻名的苏州宋锦,据说那宋锦已经买了近百匹了。听魏国公说,那女子极美!”

    甘棠霍地睁开双眼,眼风凌厉如利剑:“既如此,也知道那女子身在何处,魏国公怎么还不下手?”

    秋夕低声道:“奴婢问了,王爷遣了三宝保护,魏国公下不了手。”

    “哦,”甘棠抬起头来,脸上有雪亮如钢刀般的恨意,“王爷是真上了心了。既然买了那么多的宋锦,想来今年江宁织造送来的绫罗绸缎,奚家姑娘是不屑用了。不过听说苏州的女子善绣,这奚姑娘定也是个心灵手巧的。那上好的蚕丝线请江宁织造加紧着准备,若准备妥当了就请魏国公早日送来吧。”她起身往寝室一步步走得纹丝不乱,“奚家姑娘,咱们来日方长。”

    秋夕在身后亦步亦趋地福身道:“是。”

    一直到小年节的前一天,朱棣才到了京师的会同馆,一到京师就递了折子进宫请求觐见父皇。小年灶王节,官三民四蛋家五,皇室宗亲官宦之家腊月二十三祭灶,庶民百姓之家腊月二十四祭灶,蛋家也就是水上人家腊月二十五祭灶。京师地处洋子江畔,朝官、商贾、庶民、蛋家混杂,陆地水上,家家户户的男子身为一家之主焚烧灶神像,唱祭灶歌,拜祭东厨司命,乞求灶神带来五谷杂粮,好让家人过个丰余的新年。一连三天,朱棣都沉默地站在会同馆门口看着百姓们喜气洋洋地贴春联,剪窗花。

    腊月二十六,宫里头传来了口谕,宣燕王朱棣觐见,朱棣接了口谕,用白瓷酒壶灌了满满一壶寒梅浓后进宫城觐见。

    午后,乾清宫内,朱棣叩见了皇帝后,皇帝赐坐与他闲话:“你十月中就从北平启程了,怎么昨儿个才到京师?”

    朱棣一如既往地恭敬回话:“回父皇的话,儿臣自扬州转道去了趟苏州。”

    “哦,”皇帝身着黄色团龙窄袖圆领袍,捧着手中的茶碗慢条斯理道,“去苏州做什么?”

    朱棣将怀中的白瓷酒壶拿出来,“苏州十泉里有家酒馆的梅花酒很是甘醇,”他将酒壶小心地呈上,“儿臣贪嘴,故而去了一趟苏州,也想请父皇尝尝。”

    皇帝睨了一眼朱棣:“为了这梅花酒特地跑一趟苏州,去年就见你对梅花上了心,怎么如今还喜欢起梅花酿的酒了?”

    “是,”朱棣用昌盛呈上的酒杯满满地替皇帝斟了一杯寒梅浓,“儿臣是觉得,这梅花从不屑在春天与百花争春,很是有气节,故而留了心。”

    皇帝哈哈一笑:“咱们父子叙话,你也别拐弯抹角的了,有什么就直说吧。”说完先是略略抿了一口酒杯里的酒,随后喝了个干净,赞道,“确实很特别,是好酒。”

    朱棣自皇帝面前退开三步,郑重跪下:“是,儿臣确实有事要请父皇的示下。去年冬至节前去妙智痷听道衍大师讲学返回京师时,途径苏州枫桥边的梅林,正值梅花初开的季节。儿臣遇见一名女子正在梅林中收集梅花和落雪,交谈过后,才知道那女子是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的一名酿酒女,那梅花和落雪拿来酿酒的。”

    看了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不愉,继续道:“儿臣尝了那酒,又听了梅花酒的酿制方法,觉得心思巧妙,酒也醇香,所以今年特地去买了一些呈给父皇。”

    皇帝靠在软垫上,指着那壶酒忍不住地笑:“你絮絮叨叨半天,到底是想说这酒好呢,还是想说这酿酒的人好?”

    朱棣吞吞吐吐道:“这酒好是因为……因为这酿酒的人……人更好。”

    皇帝忍着笑意道:“起来起来,你这孩子,行军打仗一点不含糊,怎么说几句话就那么不利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