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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梅放开阿蕊,拿起酒壶往自己口中灌去:“阿蕊,姐姐想跳舞,你陪姐姐跳舞阿好?”
也不等阿蕊回答,自顾自地走到院中,双手一扬,素腰一转,没有笛声,没有飞花,没有飘雪,只有她一人,衣袂生风,翩翩起舞。
阿蕊拿起酒壶往自己口中也狠狠地灌了一口,把酒壶往三宝怀里一塞:“姐姐又骗阿蕊,这白纻舞去年乞巧节我同姐姐一起看见的,姐姐还说不好看,原来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学会了。如今竟跳得那样美,阿蕊不依,阿蕊要和姐姐一起。”说罢,照着奚梅的样子,衣袖翻飞,裙角飘扬。姐妹二人的身体如柳条被风卷得迤逦婉转,裙裾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漫天雪花,在皎洁的月光下如芝兰玉树般,颠倒众生。
奚梅许是真的喝多了,夜色中,她笑声如银铃:“阿蕊,你不是说姐姐在梅林中碰到了迷死人的妖怪吗!这个三宝就是那个迷死人的妖怪的朋友,就是他吹了口气帮我把那些个坛子吹回来的。”
阿蕊应该也有些醉了,悦耳的笑声中带着一抹冬日里不该有的清凉:“三宝,你那个迷死人的妖怪朋友不要再来迷姐姐了好不好?最多,最多我让姐姐把那些梅花酒都送给他喝,那可是姐姐最宝贝的呢!”
远处的天边有绚烂的烟花漫天铺开,新的一年终于到来,姐妹二人在炫目的烟花下渐渐睁不开眼睛,软软地倒了下去,三宝无语轻声叹息,将她们二人送回房中。
北平,燕王府。
燕王朱棣不在的除夕夜,燕王府依然是张灯结彩,红烛高照,侍女内侍们忙进忙出。除夕夜依旧照足了规矩,年画、窗花、春联、芝麻秸、柏枝柴一样不缺,焕然一新。一道道珍馐美味被呈了上来,甘棠按品大妆得丝毫不差,桃花繁复在她身上次第开得妖娆独艳,她独自带着两个郡主女儿在涵元殿中守岁,笑得大方得体。身边的座位空空荡荡,她并没有因为今年人更少而让郭氏和吴氏与她一起坐着用除夕的晚宴。二位姬妾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伺候着,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会引火烧身。新年的爆竹响起时,甘棠微笑着站起,出了涵元殿,她站在中海边往折香苑远远望去,并不能看清楚,只黑漆漆的一团,如她此刻的心一般墨黑。她不过停留一瞬,就姿态如仪地往香依殿走去。香依堂中被安息香萦绕得一室的沉静如水。“是啊,”甘棠心想,“不好好休息,如何能有力气应付来年即将要掀起的一场兵不刃血的刀光剑影。”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元日。
在京师的百官云集在宫城的奉天门外,朝服盛装。更远的地方,已有百姓聚集,欲一睹天子龙威,望阙遥贺。卯时已到,九门依然深掩,新春的第一缕阳光将重檐庑殿顶上的积雪照得袅袅生烟,香雾笼街,彤楼的金碧辉煌在晓色中令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
卯时六刻,朝霞在天边展开万丈光芒,宫城内禁卫军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奉天门的城墙上,皇帝一身玄衣黄裳白罗大带,纯金线绣九条蟠龙翱翔于锦绣河山之上,顶戴赤金架玄朱复色五彩玉珠十二旒冕冠,遮住龙颜,凭添威仪;皇太孙朱允炆一身赤朱色纯金线绣九蟠龙玄罗大带,顶戴赤金架赤朱色白玉珠十二旒冕冠立于皇帝左侧,器宇轩昂,储君之势不容质疑;燕王朱棣一身深绛紫色织金五蟠龙蓝罗大带戴通天冠立于皇帝右侧稍后一位,身姿如松,风骨绰约。禁卫军在三人身后一字排开站满整座城楼,佩剑森森被太阳光映照出耀眼的光芒。帝制明黄宝盖下青旗一挥,彩鞭鸣声,百官万民跪下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头一扬,鸣鞭声止,众人瞬间鸦雀无声。皇帝抬手示意,昌盛尖细的声音被清晰地远远地传了出去:“传皇上圣谕,卿等深受皇恩,应心系天下万民,佑百姓安康。普天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分镇诸国,天下太平。”昌盛音落,皇帝一手执起朱允炆的手,一手执起朱棣的手。
鸣鞭声又起,皇帝松开朱允炆和朱棣的手,昌盛躬身搀住皇帝,众人再度叩拜:“皇上圣明,大明江山千秋万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阳冲破云层将新春的第一道金光洒向人间,城楼下万头攒动,声势震天。上至朝官,下至百姓,拜贺之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绵延不绝。朱棣于皇帝右侧稍后一位,自然能清楚地看到皇帝已经佝偻的脊背和搀住昌盛的手正微微颤抖。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后望向奉天门外俯览这盛世的华章,无人能看出来,他掩藏在心底的傲然笑意:“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
因朱棣出行一向以青骢马代步,故而宫城里并没有给燕王预备的亲王出巡时所用的象辂。但内务府办事向来妥当利索,又是皇太孙亲自交代了的,将朱允炆被册封为皇太孙之前出巡用的象辂改造,换成绿色丝绒螭头顶,帷幔换成了青幔绕银螭绣带,辂内用云锦棉被和苏绣软枕垫得松软温香,又在辂下加了两个轮子套上四匹马变成了辂车。朱棣看了过后又让内务府制了个梅香香薰球挂在了帐顶,终于在元宵节那日赶制完成。朱棣十分满意,于是前往乾清宫谢恩。
彼时皇帝正和朱允炆就着用糯米细面、核桃仁、白糖做成的元宵品着一壶酒,见朱棣进来了便招呼他坐下一起用一些。朱棣吃了一口元宵疑惑道:“宫中所制的元宵一向还要和上玫瑰蜜的,怎地这元宵馅儿里没有?”
皇帝揶揄地笑看他不语,朱允炆笑道:“四王叔且尝一尝这酒,皇爷爷说,这酒的花香已经够了,再加其他花香就坏了这酒的味道了。”
朱棣一听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咳了一声默默不语,皇帝这才笑道:“你来求父皇的时候倒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求到了又笨嘴拙舌了?”
朱棣只得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本就是个笨嘴拙舌的,叫父皇和皇太孙笑话了。”
朱允炆继续笑:“那辂车四王叔可还满意?若是还不满意现下也来不及做了,四王叔且将就着如何?”
朱棣忙道:“很满意,多谢皇太孙费心了。”
皇帝在一旁正色了道:“要记住父皇的话,梅花再清冷傲骨,始终是桃花更宜室宜家。”朱棣忙端端正正地应了。
朱允炆也道:“听闻四婶喜欢桃花,舜华准备了些织桃花蜀锦和一只凤血玉的桃花步摇,劳烦四王叔带回去转交给四婶,也是舜华的心意。”
朱棣略略躬身:“炽儿他们在宫里头承蒙皇太孙的照顾,一直未谢过。这次又蒙皇太孙费心辂车的事情,叔叔这边一道谢过了。”朱棣向来在朱允炆面前因着皇太孙的身份守着礼制颇为疏离,这一声叔叔的自称显然是真心的想要拉近距离表示谢意了。
正月十六用过朝食,辞过皇帝和皇太孙,丘福驾着辂车,三个孩子眼巴巴地一路追着朱棣望着他骑着青骢马消失在奉天门外。皇帝和朱允炆看着朱棣一步一步离去,嘴边噙满了笑意。朱高炽问皇帝:“皇爷爷,父王这是想娘了吗?赶着回北平吗?怎么都不回头看一眼孙儿们呢?”
皇帝低声安慰:“炽儿乖,你父王知道你们在宫里头很好,又出来许久了,所以有些心急赶着回去。”朱高炽似恍然地点点头:“想来是了,这些日子父王在孙儿的宫里也说孙儿们越来越懂事,都是皇爷爷教得好,说孙儿们比父王幼时有福气呢!”
皇帝一愣,没再说什么,只一人默默的转身进了乾清宫。许是新年忙碌的缘故,过了几天风寒又发作了,虽是往春日里过,御医们又极力费心照料着,皇帝的身体还是越发地一日不如一日了。
自正月初一起,三宝又消失了,姐妹二人也不以为意。不过阿蕊摆碗筷的时候总是会摆三副,摆好后就到院子里轻轻地喊一声:“马先生,吃饭了”,三宝便会自己走进来与她们一同用饭,用完后就自行消失。除夕夜后,阿蕊不再叫他三宝,只叫他马先生。
因着正月里奚家酒馆也不开张,奚梅索性关了酒馆的门开始手把手地叫阿蕊学酿梅花酒。
阿蕊闷闷不吭声,学得极不用心,只剩下奚梅絮絮叨叨:“将雪水化开了,用棉纸滤净,梅花洗净捣成汁子用细纱布挤了将汁子兑入雪水。八成的白米两成的糯米用兑了梅花汁子的雪水蒸熟后晾至略略有些烫手,加入酒母拌匀,再倒入一点烧酒,放到日头下去晒,这样出来的酒便不会酸了……”
阿蕊听得心不在焉,拿着棉纸滤雪水的手一歪,水便漏了些出来。奚梅轻敲她的额头:“你再不认真些,姐姐便不理你了。”
阿蕊点点头,有些委屈,却也瞧出了奚梅的认真,老老实实地跟着奚梅学酿梅花酒。奚梅坐在廊下继续说着:“这酒酿好了,要埋在地底下存上一年滋味更好。梅花酒也不要随便卖,逢年过年时隔壁王家叔叔和婶子可以送一些。这些年来,我瞧得出那王彦对你有些心思,他人不错,你若也有心,这奚家酒馆以后也能一并照应着。晓螺也是娇俏讨喜的,王家婶子也喜欢你,姐姐原说要亲手帮你做一件嫁衣的,如今看来恐怕是来不及了……”
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思也飘了,飘到了帮阿蕊安排以后嫁人的事情了。突然发现半天没听到阿蕊的动静,回过神儿来一看,阿蕊皱着眉头一双黑亮的眼珠子定定望着她不说话。奚梅心里一惊,阿蕊从小心里真不开心了便是这副模样,忙过来哄她:“你若是不喜欢那王彦也无妨,他日有了……”
“姐姐,”阿蕊终于开口,目光似雪花拂面般的清冷:“你真地一定要走么?”
奚梅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一直说个不停,自小她只要一不开心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闪躲着阿蕊的目光:“姐姐不知道,姐姐不放心你,可是姐姐又……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姐姐,”阿蕊忽然笑起来,“你看这雪水还有这样多,今年你采了这样多的梅花,收集了这样多的积雪,肯定用不完。过些日子是元宵节,阿蕊想想怎样做一道梅花的元宵。姐姐那样嘴馋肯定会喜欢吃的。阿蕊还要将剩余的梅花晒干,拿来做菜。若还有多的就串成一串串的,把咱们这院子都绕上,就这样不用等到冬天也能看到梅花,姐姐看阿蕊多聪明……”
阿蕊不停地说着,奚梅就托着下巴坐在廊下看着她静静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