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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很快就过去了,阿蕊酿梅花酒也只学了个皮毛。元宵节那天,阿蕊用红梅花汁子和糯米面一道揉了,搓出一个个小圆子,用梅花酒糟做了酒酿圆子。阿蕊不知道为什么她努力地想变着花样做出些新奇的元宵来。可是今天她的脑子转不动,她对自己做的元宵并不满意,可是奚梅照样嘻嘻哈哈地跟她过了个元宵节。
吃完汤圆,她们去逛集市,奚梅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问她这个好看么?那个喜欢吗?恨不得把整条街都买下来送给她。
她看得出姐姐不开心,所以她开心地跟奚梅说着这个怎么怎么不好,那个怎么怎么不巧。仿佛她不让奚梅给她买东西,奚梅就会觉得对不起她,就留下来会不走。
姐妹俩一直逛到集市上的人都散尽了,她们也累得回到酒馆,再没有一丝力气想任何事情,倒头就睡。三宝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的后面,感同身受着她们心中离别的伤感,心里面说不出的五味杂陈,郁郁着难受。
朱棣一行人驾着辂车到了苏州府的驿站后,他便站在驿站的院中,静静地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正月十六的这一天,奚梅清晨匆匆扒了两口回了房间闷闷地坐着,她无知无觉着时光地流转,从清晨到日落,窗格的倒影在无声地变化。天色渐渐暗沉,阿蕊来敲门叫她吃饭,她惊得跳了起来,慌乱地回应:“姐姐不饿,不想吃。”又匆忙地嘱咐:“阿蕊,你今晚早点睡。”
阿蕊并不知道奚梅到底什么时候走,但是奚梅今天的反常昭然若揭。她默默地躲回厨房,将准备好的菜放在案上,只盛了一碗饭,自己动都没动,走到院中,轻轻地说了声:“马先生,吃饭了。”无声无息回到自己的房间。
三宝走进厨房,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将碗筷收拾干净。他站在院中看着阿蕊暗沉的房间,忽然害怕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香的饭菜;忽然很嘴馋,想知道阿蕊除夕夜拉着他说得那些菜滋味到底如何;忽然有一种也想将阿蕊带走的冲动。他的心底泛出了苦涩,想起他见过的那个王家茶楼的朴实少年,有着那样简单明快的笑容。又觉得如果阿蕊能跟那个少年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真的挺好。心底的苦涩化成嘴边对自己的一抹嗤笑,他的身影随着天边被黑夜吞没的最后一丝光线,一起消失。
夜悄悄地来临了,奚梅起身一支一支点亮了蜡烛,烛火在静夜中跳跃,整个房间透亮,奚梅彷徨而挣扎,隔壁阿蕊的屋子随着夜色暗沉到底。
是去是留犹豫不决,箱子打开,然后又关上,再打开,再关上。于是她拿出那张澄心堂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又铺开床褥,蒙着被子跟自己说:“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决定了。”可翻来覆去,朱棣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刻在了她的心里,挥不走,擦不掉。奚梅猛地掀开被子,决定不管走不走,将酿酒的方法先写了下来。又拿出那只梅花簪,在手中抚摸着,一颗心乱成了绣架上那一团缠在一起的丝线,理都理不清。
夜深幽而辽阔,朱棣一早就到了奚家酒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奚家酒馆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他站在屋顶上,取出玉笛,执着地不合时宜地在初春的夜晚吹着一首《冬白纻》。他积石如玉、列翠如松的风姿映着身后是银盘般的月华,含笛于唇边,吹出太阴洒出的清粹露光。
奚梅知道他来了,捂起耳朵,那笛声流过她的指缝,一丝丝地漏进她的耳朵,落在了她的心里。她打开箱子,从最底处取出那件斗篷,披在了身上,将那张澄心堂纸和梅花簪拢入袖中,身上依旧是那件月白色绢布对襟上衣和绿色棉布罗裙,满头青丝仍然是只用一根素纱带将顶部的头发束起,余下的就这样散着。那笛声仿佛有魔力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推门走到院中。那一刻,笛声停了,她在廊下背对着月亮静静地站着,天空高悬着一轮满月清冷无边,她知道是他已经到了她身后,倔强地不肯转过身去。
过了许久,他终于颓然开口:“你知道我来了,既不肯转过身来,也不曾将发簪戴上,你不肯,是不是?”
奚梅依旧不肯转过身来,似乎这一转身,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心里有着莫名的惊惶。
朱棣的身上有更深露重的痕迹,他顾不得了,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奚梅:“我看见你屋子里的灯光,我以为你是在等我。”
奚梅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依旧沉默不语。
夜色浓稠如汁,朱棣忽然坚定道:“你一直不说话,我便这样抱着你一直等着,我只当你是在犹豫。”
奚梅欲挣脱出他的环抱,被朱棣硬生生地扳过身来将她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天这样凉,你就算披了斗篷也该多穿些衣裳。”
奚梅吸一口气,沉一沉心,再沉一沉心,伸手去触阿蕊的窗格:“阿蕊这样小,我实在不放心,这世间唯有她和我互为亲人。”
朱棣抓住她的手放回自己的怀里:“妹妹总要长大,你总要嫁人的对不对?”他的下巴带着露水的冰凉,抵着她的额头,“我做梦都想着能与你相知相许,相依相伴。我想与你做夫妻,也想与你做亲人。”
朱棣的怀抱宽广而温暖,奚梅渐渐沉醉,双手环上他的腰:“发簪和那首词,我先收着,我……我若是不习惯,或者我若是想阿蕊,你可愿让我回来?”
朱棣心中不可抑制的狂喜涌上心头:“当真,你当真愿意随我去北平?”
奚梅倔强地仰起头:“你先回答我。”她的眼眸熠熠发光,如黑夜中的星辰一般闪亮,一张脸似梅花上的玉雪凝结而成,樱唇就在朱棣的嘴边。朱棣一低头,便吻住了她,渴望着要将她唇齿间的馨香吮吸而尽,直吻到了她的心里,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这么霸道的。她的一颗心被他吻得彻底柔软,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决定了跟他走到海角天涯。
朱棣将她打横抱起只想离去:“好,你说什么都好。我安排人暗中保护你妹妹,就像三宝暗中保护你一样。”
夜那样的静谧,月光照得窗户泛起了朦胧之色,奚梅挣脱出他的怀抱,手抚摸上了菱形窗格,阿蕊看似已经熟睡,她自言自语:“阿蕊,你已经长大了,姐姐要走了,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她走回房中想给阿蕊留几句话,思来想去,千言万语,叮咛嘱咐,终只剩了一句:“姐姐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又将家中多年积蓄兑换成的银票放在了桌上。
朱棣安慰她:“是啊,她已经是大人了,人总是要长大的。”抬头望一望逐渐西去的天边冷月,复又道:“梅儿,我们该走了。”说完,不等她反应,抱起她向房顶掠去,好似深怕她反悔一般,再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
奚梅恋恋不舍,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院子,这十泉里的小桥流水,黛瓦白墙在她的眼中终于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阿蕊打开门,望向天边。她捂着嘴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外公走了,娘走了,爹走了,郑大娘走了,好婆走了,只要是疼我的人都走了,如今姐姐也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姐姐,阿蕊替你守着酒馆,等你回来。”心底的凄微与悲凉,浓重如子时的夜色,纵然奚梅房中烛火明亮,却是空无一人了。寒风中,她泪流满面,犹不自觉。
十泉里王家茶楼,掌柜的原本已经睡着了,被笛声一分一分模糊了睡意,忽地一阵风吹开了窗户。他便嘟嘟囔囔地起身,待关好窗户后,屋子里坐了一个人,一下子,剩余的睡意跑了个精光。黑夜中三宝弹了一下手指,床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他的婆娘。三宝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噤声:“敢问王掌柜,平时是否经常照应着奚家酒馆的两姐妹。”王掌柜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三宝的眼中并无恶意,自怀中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王掌柜登时会错了意,连连摆手:“这奚家两姐妹一向与人为善,阁下高抬贵手,这谋财害命的事情万万做不得的,会遭雷劈的。”
三宝将金锭子塞到王掌柜的手中:“王掌柜误会了,在下知道贵公子对奚家的阿蕊姑娘颇为有意,梅姑娘已经出远门了。想请王掌柜自现在起,更要照应些奚家酒馆的阿蕊姑娘,贵公子的来往应愈加勤勉些。当然,若有什么不妥当的人出入奚家酒馆也请暗自留心,自会有人定期来与王掌柜联络。”说完不等王掌柜的反应,打开窗户掠出消失不见。
王掌柜愣在原地:“梅姑娘出远门了?之前没听她们姐妹提过啊!”看着手上金光闪闪的那一锭金子,忽然发现,笛声消失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金子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上,冰凉冰凉的。
苏州十泉里数十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洪武二十六年的新年,奚家酒馆迎来了一位阿蕊姑娘,洪武三十一年的新年,奚家酒馆的梅姑娘不见了,只剩下阿蕊姑娘一人。人们的好奇随着时光的推移,一切也终究水过无痕,雁过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