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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过去已经很久了,岩镇方圆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日常剧目。无论是田里忙活的农夫,学堂里的孩童,闺房里做着刺绣的小姐,或是书生、商贾、衙差、小吏,庸庸碌碌的,总能让人在其间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时间过去,即便许宣这个原本的局外人,如今也俨然开始带入进这个时代。而岩镇各方暗中酝酿的一些潜流,在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这些天除了在临仙楼花费不少时间之外,许宣也开始走访一些商贾。在钱府当日的晚宴,很多人已经对他有了印象,到得后来临仙楼事件之后,这种印象便开始具体起来。因此,对于他的拜访,众人都保持着比较友善的态度。
当然,他用以拜访的由头也比较简单——以李家的名义对这些人在先前的祭奠表示感谢,也因为如此,他的身边常常都带着一个小跟班。用十岁的李既望做幌子来认识一些人,打点一下关系之类的,许宣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眼下他的身份似乎有些像这孩子的监护人了。而对于这些,鲁氏也并没有表示反对。大概在这妇人的心里,对许宣还是存了些警惕的,也希望李既望能够多在这些场合走动,多长点见识,不至于将来临仙楼的产业被许宣霸占过去。
对于她的这些心思,许宣自然也明白,但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未介意。说实在话,同他胸中的格局相比,一个小小的临仙楼其实根本不值一提。鲁氏一个妇道人家,出于本能的某些心思,倒也不能说坏,都是人之常情。
而在许宣这里,做这些事情的目的,便是让自己正式走入一些场合,出现在一些人的视野里。以后他要做的事情大概会很多,身份这种东西,也是时候应该开始着手打造了。毕竟要想快速在商场上立足,获得他人的认同是很重要的。
这样的一番走访之后,收获倒是不小。原先他对这个时代徽商的一些情况,除了自己的感受之外,更多了解自一些历史或者商业书籍。这些书籍因为撰写者的立场和目的不同,对很多东西的讲解并不全面,疏漏也很多。一段时间的走访之后,他除了在很多商贾面前混了脸熟之外,更多的是对如今徽州商业的格局有了一个整体上的认识。
随后便觉察出不小的问题来。如今徽商已经开始繁荣起来,虽然真正如同沈万三那般富可敌国的人物暂时还未曾出现,但很多东西也已经铺开,只要保持眼下的节奏发展下去,前景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的商帮,正在慢慢酝酿成型的过程之中。这些事情,不只是他,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
徽州的很多大商贾,虽说是生意人,但是因为读了不少书的缘故,价取向都偏向儒家。儒家学说里面礼、义、廉、耻之类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有比较明显的表现。当然,比如鲍家这般恶名在外的例外情况也有,但实际说起来,鲍家原本的名声其实并不坏,甚至说有些美名也是可以的。只是到了鲍明道、鲍明理这些后辈长大之后,才被搞臭了。
在鲍家起家的老一辈中,很多人还是同徽商的整体的格调一致。比如鲍明道的祖父,就曾捐助过一些有家境贫寒却有才名的穷苦书生。从许宣如今的角度看,鲍家的举动内里虽说有一些投资的意味,但更多的其实也是对有前途的晚辈进行一些善意地提携。鲍明道的叔爷在徽州府这边捐资造过不少桥梁,鲍明道的大伯年轻的时候,斥资五千两助当时县尊修路,这些其实都算是功勋,一笔一划都在县志、府志上有过记载。
但表面的繁荣背后,深层的问题也不少。从后世看来,支撑徽商走向巅峰的还是生意人的人生哲学同儒家传统思想的结合。身为生意人,却重视儒家传统,如果站在某个高度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当然会获得不少正面的评价。后世对徽商用以“儒商”的美名便是因此而来。
但是就本身的商业发展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商业的发展中,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之类表象化的东西虽然也是必要,但内里很多时候所遵循的其实还是竞争的原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总之比较残酷。而儒家对这些东西是不提倡的,因而遵循这些传统的徽商,虽然达到了辉煌的高度。但是也因为如此,当这些传统的东西根基遭受到动摇之后,徽商便也开始迅速衰败下去。
这是有历史根据的,在明朝末年,清军入关之后,商业领域最大的获利者是晋商,而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徽商曾一度被压制到几近覆灭的程度。随后满足汉化程度加剧之后,儒家传统经过动摇、改造之后慢慢恢复,徽商才又一次振兴起来。一代代的徽商人将这支商帮推向了辉煌的巅峰,甚至在某些时期,徽商的整体财富相当于整个国家的十分之四。无徽不成镇,更是有了“红顶商人”胡雪岩之类出类拔萃的人物,试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外来资本的侵袭。
但是,依存于传统的的商帮,在清末儒家传统再一次面临颠覆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又一次陷入低谷。在许宣的那个时代,残存的徽商一直呐喊着崛起和振兴,但是并没有找到可行的出路,因此所谓的振兴一直步履维艰。
另外,商业发展中十分重要的一环,便是资本流通。
富有的徽商对这些并不看重。有明一代,徽州商人因时乘势,际会风云,在商业领域大展身手。杭嘉湖的丝绸棉布,扬州两淮的食盐,景德镇的瓷器,徽州本身的竹、木、茶、漆和文房四宝,华北的大豆,两湖的稻米……种种领域都打上了徽商的烙印。
在外经商,积累了大量家资之后,有了钱财,大多数徽商却都选择荣归故里。这些钱并没有作为流通中的资本进行循环和再生产,而是在美丽的徽州大地上兴建了各种精致的亭、台、楼、榭,用以维持奢侈的生活。“入则击钟,出则连骑,暇则招客高会,侍越女,拥吴姬,四座尽欢,夜以继日,世所谓芳华盛丽非不足也……”这是历载关于万历年间徽商奢靡生活的写照。以许宣如今的亲身的体会来说,此言是不虚的。打量财富被用来消遣,即便修路造桥,出发点也并非出自后世的“要想富,先修路”,更多的是个人心中“造福乡里”的善念,或是为了博取名声。
许宣如今所见的徽商还未曾发展到后世的规模,但是,想想五百年间徽商的际遇,也让他唏嘘不已。这般庞大的资本,原本可以是做得很多事情的……
如今他既然已经来了,内心深处其实未尝没有存着改变的想法。但是这些事情要做起来,难度不会比撼山容易多少。即便他有着超前数百年的见识和经验,一时间也是无从下手的。
好在他还年轻,还有时间来慢慢做这些。
这些日子,他理出了不少商贾之间的关系,分门归类地做了统计,并且根据前世的一些经验对众人在今后一些可见时期内的发展做了预测,准不准暂时倒是看不出来,关键是多少做到了心中有数。另外显而易见的效果也有,便是李既然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许宣的一些印象也有了很大的改观。
“汉文哥,先前和刘老爷说话的时候,你右手敲了几下大腿,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有么?”
“有的啊,敲了三下,我都数过了……”
“呃,好吧,可我怎么记得是四下呢?”
“不是的……”
每每说到后来,这孩子便忘了自己的原先的问题了。
许宣本身在商道上就有不错的造诣,虽然是不同的时代,但是很多东西都是换汤不换药的。因此,说了一些话之后,很多商贾对他的感观又要更好上几分。站在历史的高度上,他中规中矩地说了一些观点,也获得很多人的赞扬。虽然姿态上还是褒奖后辈的态度,但是也因为如此,李既安同许宣类似眼下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而在临仙楼方面,一系列在外人看来古古怪的措施实行下去,效果好的不得了。原本许宣估计要一个多月的工期,硬生生地被压缩到眼前二十天左右便可以完成,倒算得是意外之喜。并且,一群工匠们在临仙楼得了莫大好处,一阵阵的宣传出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加入进来。每天都有人来临仙楼门前蹲点,询问缺不缺工匠或是小工之类的。进进出出的,本身就在临仙楼做事的工匠得人另眼相看,便也觉得颇为得意。到得九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清晨,有县衙的小吏过来通知许宣,说是桃李园里众才子聚集,刘知县派他来找许宣过去。当时正在监工,对临仙楼的装修指手画脚的许宣才想起很多日子以前同刘守义的某个约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