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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荣一行五十多人一路追着牛车,奈何疲累饥饿,走走歇歇,距离越拉越远。原本张荣打算往北去,与苏黎商议一番,觉得还是跟着方徊比较好,因为此人的确有些神鬼之策,最主要的是他有吃的,比如那头老牛。
“弟兄们,加快步伐!追上了,吃牛肉!”张荣吞了口唾沫,大吼一声,酸痛无力的脚步加快起来。
众人听到牛肉,纷纷口生涎水,咬咬牙紧跟张荣的步伐。
“啊?大哥!杀牛是要杀头的哇!”一个弟兄舔着嘴唇忍不住问道。
张荣没搭理他,倒是王兴大力一脚踹在那位高大的汉子身上,却不想被反弹了个踉跄,差点摔了个跟头,登时气恼着大吼道:“杀你娘的头!你王爷爷俺迟早要杀入皇宫,取狗皇帝的鸟头煮了吃!”
高大的汉子俯视着王兴,满脸委屈,这才想起来自己是造反的反贼。
傍晚时分,乌云渐去,夕阳西下,天空红着脸很快隐没在黑色的夜里,一颗颗星星眨巴着眼睛相继从天幕中跳出来臭美。
夜空下,一堆篝火燃烧着。红红的火光将一群人笼罩在内,这群衣衫褴褛的人正与一个人对峙着。
“想吃牛肉?可以!”方徊不时的往火堆里扔树枝,火苗被扰得晃动不已,“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以后听我的!只要跟着我,保证你们天天吃肉!”
一说起肉,这群饿坏了的反贼口水“啪啪”往下流,眼睛红红的,如饿狼般。
王兴握紧了刀,怒瞪着方徊,嘴里呵道:“凭啥听你的!俺们有银子,俺们可以买!”他虽然恨不得上去抢牛,却顾虑到一旁的苏三娘,只得压制心中的冲动。
杨大志平时不那么冲动,而此时看向张荣忍不住低声道:“大哥,直接抢来了事,兄弟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了!大伙并肩子上,这厮就是三头六臂也拦不住!”
张荣很少劫掠民财,即便是白天劫道,也是为一帮弟兄怂恿所致,也是因为太饿了。此时,他颇为意动,十步开外的肥老牛的屁股不断的扭动,正挑逗着他们,只要十步,就可以饱餐几顿,足够他们支撑几天了。
抢还是不抢?不抢的话,要么饿着肚子,要么以后推那厮为头领。不过,一个外人怎可做得了他们的头领,即使是那一把火救了他们,也不让人心服。毕竟官兵是那厮引来的。抢的话,怕是恶了三娘,好歹都是重义气的好汉,三娘的恩人自然是众人的恩人。张荣暗暗叹口气,一时犹豫不决。
一时间,气氛愈发的紧张。方徊扫视着众人,众人紧盯着那头牛。夹在中间的苏三娘更是左右为难。
处在最外围的车把式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对峙的众人,心里颇为无奈。自家的牛却不干自家鸟事,被别人分赃了。见他们神色严峻,吓得缩回了头,蹑手蹑脚的往牛车边靠拢,没想到撞在看牛车的二猛身上。
二猛以为他想要偷牛逃跑,一棍子又将他敲晕了过去,目光继续紧盯着火堆方向,绷紧了身子,只要那些反贼发难,他会立即冲上去。
火光映照在方徊的脸上,时明时暗,五月的天气燥热不堪,他脸上的汗水啪嗒个不停的掉落,纵使如此,他依然用轻松的神色应对当前的局面。有时候,未必是发狠才能解决问题,比如面对一群快饿疯了的狼。
牛,肯定暂时是不能杀的。否则那两个老头和老太太走路就费劲了。
“二猛!”方徊直接喊道,“将那些干粮拿出来!”他们出城的时候备上了些炒面、炊饼以及一些腌肉,只可惜因天气较热,没有准备太多。
二猛犹豫了半刻,终于不情愿的入车拎出两个大布袋,又慢慢悠悠的走到方徊身旁,将布袋扔在地上。
一群反贼见到两大袋子的干粮登时两眼放光,各自吞咽着口水,骚动不已。
王兴更是兴奋,扔下朴刀便冲了过去。
接着,他的身影便飞了回去。
自然是被方徊大力一脚踹回原位。
“想吃?!先拜我做大哥!”方徊收起那副轻松的神情,一脸冷峻的模样,“不服的上来打将一番!打得过我的,不用拜也可以吃!打不过的必须认拜我为头领!”
打你娘啊!王兴呻吟着从地上爬起,第一次被人踹飞的感觉让他有种莫名的惊悸,在半空中时,那种感觉让他很不安,直到落地才感到踏实。抚着吃痛的臀部,望了一眼大个子张荣,想想还是身短好。听到方徊的说话,这才想到自己被他一脚踹飞,这等耻辱让他满脸臊红,心中怒道,打你娘啊!拜你娘啊!若是俺吃饱了饭,定将你这厮打的你娘都不认识!
张荣怒火中烧,只不过火气刚盈胸,脑袋里便一阵阵眩晕,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苏黎极为气恼,这人就是趁人之危,一个外人妄想坐头领!若是众人恢复了气力,必会杀了他!何况除了自己,众人哪里还有气力打!
“方徊!”苏黎气冲冲的喊道,“我等买了你的干粮如何?”
听到苏黎的声音,方徊转头看去,神色登时变得无限温柔,好美的苏三娘!气恼的模样也是这般迷人!
苏黎看到他色眯眯的模样,立刻臊红了双颊,心里一阵混乱,满脸窘迫不知所措。
“三娘,不是我为难你们,而是为你们担忧!”方徊收起那副状态,转换成恳切的说教,“你们告诉我,造反为了甚么?”
方徊的眼睛看着苏黎,又转向张荣,继而扫过全场。
一时间,众人突然想不出为何造反了!
良久,一个高个子闷声答道:“俺家的田没了,爹娘也饿死了,俺为了吃饱饭……”
接着又有人答道:“俺婆娘被县丞抢了,俺要杀了他!”
于是众人纷纷说出各自造反的缘由和目的。有失手杀人的、有家破人亡的、有逃税的、有被县吏冤枉的……
“俺原是梁山泺水边的渔民,官府禁绝捕鱼,没了活路,就带着一村的乡人杀官造反!”张荣也开口回答。
最后只剩下王兴不肯回答,身旁的人捅了捅他问道:“王矮虎,你呢?”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王兴身上。
王兴瞪了一眼,脸上不禁出现了臊红,半天才磕巴的说道:“知县府上的女郎与俺郎情……哦……妾意、眉来眼去……”
刚说到这,众人狂翻白眼、嘘声阵阵,三寸丁又在吹牛了!
王兴满脸涨红,瞪遍全场继续道:“怎奈知县相公从中阻隔,大好姻缘生生给断了。俺气不过,便将那女郎……俺只得逃出县去、落草了事!”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可恶的是这厮隐去了最精彩的部分,纷纷要他补上那段话。
方徊鄙夷的看了王兴一眼,这厮竟是个XXX,不过从他的话语中可看出,一口一个“女郎”的尊称,这厮应该是知县府上的小厮,如今依然念念不忘,可见用情之深。
“呸呸呸!你们这群挨千刀的!俺王兴岂是那种腌臜小人!俺只是亲了一口女郎!气死俺了!”王兴跳脚大骂,“俺都没够着,只亲在了女郎的肩上!”
众人顿时轰然大笑,个个笑得四仰八叉。
连角落的老牛都“哞哞”的叫个不停,前蹄踩动不已,一蹄踩在车把式的跨间,刚醒转过来的车把式再次晕了过去。
方徊摇了摇头,强忍住笑意:“好了!众位弟兄皆是落魄之人,说来道去,皆是官府无道,才不得不走上这造反的路!家破人亡,远走他乡,亡命天涯!”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将大笑中的众人惊得冷静下来,长长的落寞挤走了短暂的欢愉,众人脸上瞬间皆变成了哀伤和恨!一幕幕过往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却越来越远。
“你们的亲人!他们如今在何处!他们在为奴为婢的苟且偷生,他们在冤屈难伸的埋尸荒野!你们的仇人,如今在何处!他们正高高在上的作威作福!他们正磨刀霍霍的赶尽杀绝!”方徊大声喝道:“你们的乡人被杀的人头滚滚,尸体累积成山!你们的兄弟姐妹被锁链紧箍住脖子,被人踏在地上,刽子手大笑着说:‘看!这就是贱民!这就是反贼!’”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恨啊!如熊熊燃烧的火堆,在他们眼中不断的放大。每个人眼睛红红的,目眦口裂,满脸的皱褶如同身上破烂的衣服,泪水流出犹不自知。
忍耐,为了活下去;造反,为了活下去。从被人任意欺凌的贫贱到被人肆意宰杀的卑劣,都脱离不了在地上刨食,在地上爬行的命运。天是谁的天?地是谁的地?天地之间哪里才是立足之处?
他们想不通,这天地是怎么了?锄头无用,刀剑何凭?只不过被死死的压在这片土地上,直到新骨换旧骨,旧骨了无痕。
恨啊!又有何用!这血肉筋骨都只不过是土里的一层泥。
张荣感到很迷茫,很绝望。造反十数年来,第一次这么感到无能为力。他颓然的坐在地上,盯着一颗颗绿草,倏然一声长叹:“俺还不如它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