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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辅知道王振这一望的意思,他解释不清,也无心解释,只得向绍晋等人喊道:“请大家都回去,有什么事回京再说。”
绍晋还是不接张辅的话茬,伸手向杨俊一指:“杨守备,你到底仗了谁的势,敢如此颠倒黑白?你说!”
这就是要捎带宣府总兵杨洪了。
王振脸色铁青,向身后提刑司宦官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冲过去,打!”
提刑司数十名太监举起廷杖,大踏步向官员走去。
邝壄来不及考虑,奔到官员身前,张开双臂,大声道:“不许打人!不许再打人!”
所谓的“不许再打人”,指的是前几天王振让提刑司太监毒打百官一事。当时,为了安抚被打官员的情绪,张辅差点没给他们跪下,时隔两天,竟然又要打人!
提刑司太监不理,径直走向官员,提杖便打。
可怜那些官员,原本就因极度干渴而头晕眼花,哪里经得起廷杖击打?转瞬间,要么头破血流,要么鼻青脸肿,要么断手断脚,甚至吐血晕厥。
明代廷杖是一项灵活度颇高的法外之刑,不受刑部职权约束,不经三法司会审。只要皇帝不高兴,拖到午门外便打。因可以根据心意随意设定击打力度,又往往为人所乘,假借廷杖之刑,实现别有用心之目的。
王振身为皇帝身边第一掌权太监,每遇不称心意之人,要么拖到锦衣卫诏狱暗害,要么假借皇帝旨意,给得罪他的官员施以廷杖之刑,是打伤还是打残抑或打死,全凭自己心意。多年来,在其廷杖下,被打死打残的官员,不计其数。
在大明当差大半辈子,张辅早见识了王振廷杖的厉害,见他到了现在还要以这种恶毒之刑荼毒官员,不禁大怒:“王振,你如此滥用职权,不怕灭九族吗!”
王振亦大怒:“独石之事属于朝廷机密,除了邝壄等寥寥数人外,没人知道。他们这些文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究竟是谁在幕后指点?”
张辅大声道:“你问我,我问谁——你快让他们住手,皇上安危要紧!”
后面这句话极其有力,王振想到朱祁镇,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偏激,手一挥,便要下令停手。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喊:“陛下,王振不过就是个阉人,却擅权专政,诛杀无忌,视勋戚如奴隶,目天子为门生。臣建议,灭王振九族,凌迟王振其人!”
这话如一枚钢针,狠狠戳进王振心里,有心克制,奈何恐惧如潮,难以遏制。他三两步走到一名侍卫跟前,拔出他腰间长刀:“是谁?”
没人回答,官员都在被打。
“都给我住手!”王振大喝。
众太监放下手中长棍,默然退回到原来位置。
王振手提长刀,双目在一众官员前来回扫射:“刚才是谁,给我站出来!”
没谁承认,大家只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蓄势待发的山洪。
王振愈怒:“你们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太祖实录》《太宗实录》都能倒背如流的人才。怎么,敢说不敢认吗?”
邝壄三两步走到王振身前:“王振,御驾跟前公然持刀,你要谋反吗?”
张辅则喊:“来人,下了王公公的刀。”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做。
王振恶狠狠盯着群臣良久,突然侧转身子,刀尖直指张辅胸口:“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些年他所受的种种屈辱,都跟张辅有直接关系,张辅从没拿他当人,他看他那眼神,永远是蔑视鄙夷看不起。只要张辅活一天,他就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王振,只是个奴才!
五根手指紧紧抓住刀柄,不住颤抖,死命抓住,死命不让它颤。只需一步,轻描淡写往前迈一步,就能把这自认为高他一等的傲慢家伙捅个透心凉。然后,一切就都海阔天空了。
四下一片空白,天与地之间,仿佛就剩下王振一个人——不,连他也没有了,很安静,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安静。
寂静中,王振听到长刀刺入人躯体的声音,刀子撞击骨头的声音,濒死生命呻吟、嘶喊的声音……这声音消除了宦官与重臣的区别,男人与阉人的界限,这声音让他从屈辱到兴奋,到陶醉——原来,杀张辅是这样一种神一样的感觉!
幻想渐渐消失,空白被对面张辅山一样的身躯,神一样的眼神塞满,王振低下头,看着手中长刀,但觉浑身所有锐气都被抽尽。
连杀人都不敢,看来你只配妒忌人家了,真是窝囊……
出来这么久,皇上那边只怕要担心了,得回去安抚。至于张辅,回京之后,慢慢收拾。
正想着,后背不知被谁退了一把,他手持长刀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张辅身上扑。然后,长刀刺入刺入人躯体的声音,刀子撞击骨头的声音,濒死生命呻吟、嘶喊的声音,真的出现了。
王振懵了!
长刀刺入前,邝壄就站在张辅身边,眼见王振身子扑来,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张辅。张辅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点皮,被刀刺中的,是邝壄。他几乎立刻死去,甚至来不及说一字半句遗言,脸色青白,眼角带一滴泪,至于眼泪是为谁流,谁又想得到。
——堂堂兵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在天子脚下,竟然被王振给杀死了!
【注:据史料载,杀害邝壄的,是蒙古兵。稗官野史,更重视戏剧效果,望考据党放过。】
变起俄顷,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振将刀拔出来,呆愣愣看着眼前一切,梦游似的。
张辅抱着邝壄的躯体,呆愣愣看着邝壄。
其余诸人或震惊或痛惜或愤恨或绝望的眼神,也投向了邝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所有人都没了反应,所有人都忘了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一声长哭:“王振把邝尚书给杀了!”
这声音如同一把利斧,瞬间劈开了所有沉默。
“王振杀了邝尚书!”
“王振杀了邝尚书!”
……
洪水撞上堤坝,沉默发出了咆哮,原本温文尔雅的文官在生死关头,瞬间成了野兽,血红着眼瞪着王振。
“不是我,不是我!”王振看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吓得不住倒退。
“杀了王振,为邝尚书报仇!”
“锤死王振,为邝尚书报仇!”
……
无数拳头举起了。
王振转身逃窜,愤怒的官员挥拳急追。
拳打脚踢抓头发,指甲、手肘、口里的牙,只要能解恨,统统往王振身上招呼。
“不是我!不是我!”王振尖叫。
一代权宦,威风凛凛半辈子,在手无寸铁的文官面前,竟如此脆弱。
禁军首领大骇,带着数十名禁军侍卫持刀拦截,抓人、打人,拿刀背砍人。
一时间,抓人声、打人声、呵斥声、惨呼声,又一次响成一片。
但身在垓心的张辅,却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只有邝壄脸上刺目的白……
忽然,刺目的白变为血腥的红,紧接着,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嗓子在喊:
“不许打人!”
“不许打人!”
“不许打人!”
……
毕竟是一代大将,当朝太师,自他喊出第一声起,禁军首领就命令手下侍卫停止了抓人。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禁军这边刚放了人,愤怒的官员便将拳头挥向了王振以及其一干党羽……
没有什么比大明高层沦为野兽更让张辅感觉恐惧的了,惊怖焦躁之下,强压于内心的野性,也彻底造了反,右手一伸,抓起一个惊怖焦躁的官员,随手一丢,将他丢出人群。也真难为他,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头子,居然有恁大力气,随手那么一抓,一个一百三四十斤的官员就跟沙包似的,被他丢远了。
一霎时间,张辅仿佛忘了被困土木的窝囊感,眼前那些文武官员也都成了安南那边的虾兵蟹将。既然不听使唤,那就动手揍他狗日的。
切颈捣眼,肘撞腿踢,来一个给一下,给一下倒一个,三下五除二,一众“狗日的”满地找牙。
唉,实在太怂包,根本没法跟安南军相比……
张辅看着一众满地找牙的“狗日的”,摇了摇头:“你们这群只会聒噪的废物!”一瞥眼见到惨死在地的邝壄,脸上的笑瞬间僵了,他一步步走到邝壄身旁,想放声大哭,却又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明明已经做了妥善安排,居然全乱了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正想着,他看到死狗一般倒在地上的杨俊左手挥了一下,然后迅速瘫倒。
张辅来不及考虑,身子急缩,待他有余暇考虑时,人已经倒在地上了,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伸手向杨俊一指,喊道:“他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他晕倒了。
者兰帖木儿从怀来出发时,还在想着如何说服明军皇帝跟自己议和,刚到土木堡,他就看出情况来了。土木堡郊外,数千明军没头苍蝇一般往桑干河方向奔,从他们乱糟糟的语言里,者兰帖木儿听出来,明朝皇帝跟也先议和成功了,也先答应放一条路给他们,这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者兰帖木儿想打听太师英国公的情况,听来听去没听出半点头绪,好像是死了,好像是快死了,乱糟糟的,没人关心。
骤然,左翼奔来一队大明官军,大概千余人,每人手里都拿着火铳,围成一个半圆,火铳口对着乱糟糟的逃兵,领头那人让逃兵们回去,他说神机营尚且没接到撤退的命令,你们这些炮灰营怎可先行撤退,都他妈给我回去。然后就是开火,神机营向逃兵们开火,逃兵能逃则逃,逃不了就打,蒙古人还没打过来,中国人先跟中国人打起来了。打了大概一刻钟时辰,又有上万名士兵涌来,也是撤退的,神机营首领这才意识到,撤退命令是真的。
溃乱至此,神仙也救不活了,者兰帖木儿于是不再坚持。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倒在草丛里的驸马都尉井源,一身汉人百姓衣衫,脸色青白,双目圆睁,肚子上插着一把长刀,刀没至柄。
者兰帖木儿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用汉语说道:“你是谁,是谁害的你?”他当然不知道这人是明朝驸马,但凭借自己多年摸爬滚打所得经验以及对方的神韵气度,他立刻断定,此人,不寻常。
井源见到一身蒙古衣衫的者兰帖木儿,先是一脸杀气,继而一脸喜色,然后低声说了句什么。
者兰帖木儿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凑耳到他嘴边:“你说什么?你大点声。”
“好!”井源低声答应着,然后伸出一双青筋乱迸,干枯似柴的,满是仇恨的手,顾头不顾脸地往者兰帖木儿脖子上掐。
见到者兰帖木儿之前,奄奄一息的井源满腔愤怒,满腹不甘:明明很努力,还是一败再败,公平吗?明明有希望,还是无可挽回的破灭了,为什么?明明四下都是鞑子,怎么就一个也杀不着?
正想着,一个鞑子就送上门来了。
井源心头的狂喜都要蹦出来了,管他是谁,先掐死再说。
者兰帖木儿吓了一跳,拼命挣开,纵然艺高人胆大,还是被对方那双死盯着他的,已然散神的垂死双眸骇得心脏乱跳,沉默片刻,他终于决定说出那句埋藏在心底十年的话:“我是中国人,夜不收,太师英国公的下属!”
十年了,者兰帖木儿像一枚被扔在大漠的棋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任务。触目所及,是明蒙的不断打杀。每一次,他想帮国人,就为了不暴露,只能违背良心将刀刃对准了他们!多少次午夜梦回,猝然坐起,看着眼前黑漆漆一片,他会由衷怀疑,他究竟是中国人,还是中国叛徒。
这问题困扰了他很久,直到蒙古全线入侵,明帝御驾亲征,自己当年顶头上司的千金横空出现,他才真真切切找回了一点存在感:他终于可以借着张影舒的名头,不那么堂皇的,做一回中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