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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儿含糊着哭腔,段韶华还未说话,她已觉得委屈无比。
只瞧这些天家贵人,喜怒无常,喜新厌旧。今日对你千好万好,明日又弃之如敝履。这些贵人的枕畔平白真是碰不得。可叹她那时还一心想着公子待王爷好些,也好保住恩赏。如今想来,还不如独身一人来的清闲。免得时好时坏,都让人拿去当了笑话。
她恹恹的低着头丧气,半响,反是听得段韶华笑了出来。
东儿惊愕着抬头看他,只看段韶华短促一笑,而后神色大悦,“不过如此罢了,我只当是什么大事。”
说罢他一捻茶盖,含了口水漱去嘴中苦味,“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他说的随意,却叫东儿心里一阵刺痛,纳纳着开口道:“公子当真不介意?”但接着自己又是愤的冷声道:“王爷如此,院子里那些人也不安分。公子还没说什么呢,可看他们,一个个的都赶紧的攀着高枝,求着严总管帮他们重新安排地方!”
刚才东儿穿院而来,看到的就是那一幕,当场就气昏了头。
说人情冷暖,段韶华自知勉强不得,也不见生气,只道:“有一个尘主子在前,他们提早寻着后路也无不可。罢了,以后只当看不见就好了,管多了反是招人嫌。”
“可!”
“他们既存了心思要走,还能强留不成。就算是留下了,以后做事也不见得会用心。何必让双方都不痛快。”
他如此说,东儿也不能再生气什么,只能随着他点了点头,“公子说的对,既然他们要走,干脆全打发了出去。以后东儿自会好好伺候公子,绝无二心。”
这些以表忠心的话东儿并不是第一次说过,而这心中暖流,段韶华感受真切。
这日之后,因为撤离了靖王爷恩赏的院子变得更加的寂静。以往看人来人往,渐渐的,往返做事,只剩了那数人而已。
随着天气渐渐转冷,这一院也彻底成了冷清之地。众人眼中,段韶华得罪王爷,王爷也不愿再见他,那所谓受宠早已成了过去。
这处成了清冷之所,反观靖王爷那处,真可说是夜夜笙歌,浓情蜜意的很。
每每靖王爷兴致上来总会让那戏子唱上几曲,房里房外,伺候的丫鬟小厮都能听得那惊艳的唱腔。又或醉贵妃,又或霸王别姬,那把嗓子一唱,真叫是闻之欲醉。
难怪王爷喜欢他,喝喝酒,听听曲,这样的生活何其快哉。
也有不少人见过那戏子。那唱戏的是个男旦,端的是一副好皮相。白面玉肤,黑发墨眼。因着总唱女角,一副的男身女相,猛一瞧还真当会是个女人。尤其那身段轻盈,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真真是媚到了骨子里。
王爷的入幕之宾何其多,谁又能比得上这个人。
事实证明王爷对他的确迷恋,看他进府几个月王爷就再没见过别人,只成日里的和他腻在一起。
靖王爷向来喜欢聚宴,因着这阵子人杂事忙而耽误了不少机会。自从那戏子来了之后王爷又对此道热衷了起来,常召来王孙公子,朝中好友一起欢歌享宴。除去歌舞,那把子唱腔也是一绝。
靖王府中烛火不熄,欢声不绝。歌罢风情,又唱缠绵。
那无边的欢庆传的甚远,越着层层夜色,惊响那最深处寂寥。
是夜,那歌声又起。段韶华靠在窗前看书,东儿则坐在桌边对着烛火做针线活,因这歌声都不由顿了一顿。
段韶华的心思其实早就乱了,他遥望窗口,沉声道:“这歌声细腻动听,婉转多情,真不愧是名角,听着就叫人心动。”
东儿没有接口,反是泄愤一般将手中细针狠狠扎进了布料里,“明明是个男人,却唱出了女人的声音。公子快别听了,听着就心烦。”
这么多自是为了护主,段韶华一笑置之。他是戏子,他是琴师,同是卖艺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那唱声不断,忽轻忽重的落在段韶华耳中。只如轻风过耳,但却是那样的绚丽惊慕。听的人起了心又生了意,越想听,可就是听不真切。
连这样隐隐听来都动人心弦,若是到了座上又该是怎样的如痴如醉。
那声音好似一只手,轻烟似的飘来,正对他招摇。
段韶华一手撑着窗,整个身子几乎就要探到了窗外。远远看着,那轻烟聚成的手招摇的更得力了。
病倒之后他几乎就没再出过房门,也因忌讳着外间之事。但现在,那欲外出一寻的心却是越发的浓烈了。
段韶华转眼就走到了门边,只笑道:“我先出去走走。”
东儿正专心做着针线,一听之下险扎了自己的手。看着段韶华离去终是不安,只得道:“公子等等。”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屋子,也是多日来段韶华第一次主动踏出此地。
这个院子早不复往日热闹,挂在屋檐上的两个灯笼也熄了明火。只余东儿手上幽幽一盏,照出满院孤寂。
没有那灯火通明,没有仆人忙碌,一院的空寂。不过留了一树枯枝,满地落叶。
夜间的路不好走,尤其入夜之寒侵身。段韶华紧盯着前头之路,而听那唱声竟是已经停了。
想是一曲罢,该得上其他助兴。
段韶华略略有些失望,此等醉人心神的唱腔实在是绝,这又得苦练勤奋,倒是真想见一见那唱戏之人。
只是,忽地想到东儿的话。顿又叹了一声,在外边他是名角,到了这靖王府却只能是个家养伶人。真是浪费了他这副顶好唱腔。
停着叹着,幽幽烛光照不尽前路。只看阴森森,黑洞洞,像是树像是人。
在这靖王府中,也只有人多。
他忽然停下,静看着前方出神仙,东儿也侧了身举起灯笼道:“公子不走了吗?”
段韶华只笑了笑,望着那透不进的黑暗道:“前面是清漪园吗?”
“公子好眼力,可不就是。”
到底也不是他好眼力,只是每每裴靖宴客,选的多为那处。他也曾在宴席上为众人抚琴助兴。那时也好,现在想起也罢,真真后悔他该是不顾一切的拒绝,也少了在他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追溯起后悔,那可真是要悔不完了。段韶华小小自嘲,沿着前路慢慢走去,只有脚步是越发的慢。
那戏腔停了,只闻丝竹奏乐,他顿时也没了兴趣。只是好歹走出来,干脆是趁着夜色走走。到了白天人多,再出来就不是赏景,而是接人白眼。
眼瞧着都入秋了,关于他“色诱”余大人不成的荒唐事不知又是传说到了什么地步。还有没人有记得他?就算是打定了主意要远离京城,要离得多远才算摆脱了靖王爷的势力范围?他随身虽还有些银子,不知又能支撑多久?
恼人的问题就是不停,段韶华想了又想,最后是恨恨的摇了摇头。
他实似愚蠢的动作刚停,背后立是传来了嗤笑声。
不想是还有他人,突听了陌生人的声音,段韶华是反射性的转了身去,当见到来人时猛生了一股惊喜。
玉面长身,不变的潇洒笑容,还有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
再回想起来,与他也有一年未见了。现下再见竟也不觉得陌生。
信若元还是那人面桃花的妖艳公子,从未变过。就是这一见,再阴郁的天也要泛上春光。
段韶华久久未言,只听信若元笑道:“许久未见我,竟是高兴傻了!”
因着这句终是回神,段韶华不好意思的报以笑意,“许久未见信公子,还是一样的神出鬼没。”
信若元怔然,而后笑道:“这词用在我身上倒是新鲜。”
段韶华往他身后看去,见他并未带着小厮等人,只一人提灯而来,不由是起了疑,“信公子该是王爷请来享宴的客人,怎么不在园中听戏,反是走到这来了?”
他一问,却见信若元无奈的一耸肩,“可惜了,那戏曲虽好却不是我的心头好。旁人听他唱,我也只能看看美人面。不过美人面退了,那我也只好自己找找乐趣了。”
熟悉的腔调,竟是觉出了不少心安。
“许久不见,怎么我看你却是消瘦了不少。”信若元也许一早就想看,脸上的笑意渐收。
“还是。”他意有所指一望清漪园的方向,“王爷不再喜欢听琴了?”
这些话是由东儿还是其他任何人说出来倒是没什么,可是对着信若元,竟是意外的生了两分尴尬。
段韶华微垂着头,屏除自己的多心,似笑道:“琴曲再精也有听腻的时候。倒不如这戏曲,风华绝代,有腔有调,我也喜欢的很。”
说完,却也不想再去看信若元是何等表情。对这无暇公子,他是存了无数感激和向往,更有一份视为知己的精妙。可是此刻,在这靖王府之中,在他最无措不堪的时间里,他实在不知要怎么面对这个人的爽朗和潇洒。
也只能是找了个借口,与着东儿早些离开。
段韶华退开两步,错开路想绕过信若元而去。背对着走开,只是数步,身后又响起信若元响亮而随意的声音,“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被问的奇怪,段韶华再次对上他的眼,“信公子是说哪句话?”
信若元勾唇一笑,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淡淡的情绪,似是含着悲悯,极难捕捉。
“那时你为我抚曲,可是说过可以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