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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韶华自认做人还算清白,凡事也尽量寻了深思熟虑再动手。而要说后悔之事,最为深刻的便是那把七弦琴。
谋生之物,也是唯一一把陪伴多年的琴在风雪之夜被自己亲手砸毁。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事后回想,真是悔痛到了骨子里。
也许那时他再熬过一夜就好,可冷痛在身,总不能让人就这样白白冻着。
现下对着信若元,更是他手上这把琴,真不知是喜是悲。
他不敢说话,徒手摸了一摸那琴囊,心上一阵阵的打颤。
信若元笑看着,循循善诱,“我见你并未带来之前的那把琴,你不说我便也不问。可你既是琴师总不能少了这傍身之物,你且先看看,这把琴可合你心意。”
他徐徐而言,段韶华一抬头便能瞧见他额头密布的细汗。想来一路赶来,心下更是感动,微颤的手却还是接不下此琴,“这是你特意寻来的?”
信若元似点了点头,但片刻又否定,“也不算是特意,是我的一位旧友相赠,我这就想到段兄了。干脆是借花献佛,还望段兄笑纳。”
他语中淡漠,却掩不住这实在的一份心意。哪还能有半点拒绝之意,段韶华接过琴囊,轻抚而过,解了束封,乌沉木跃然于眼底。
沉甸甸的琴身置在手中,对光而品,初看是乌沉一块。但等细致了一瞧,也并全是沉黑,只看琴身上还透了片片暗黄,或是深红。那颜色极是侬艳,深沉的镶嵌在木中,绢红锲刻,旖旎艳丽,仿如流光紫霞。
“这把琴。”段韶华一阵感叹,待看过抚过,甚至已是爱不释手,“这把琴的木质不错。”
他又一触琴弦,轻弹了几个音,那音质清脆纯正,似玉珠落盘。
乍得了如此心仪之物,段韶华不胜欣喜,抚着琴根本舍不得放下。
不用问已知他喜欢,信若元也颇为高兴,“段兄喜欢,那我也放心了。”
“自然是。”段韶华细瞧细抚,不经意间看了琴底,目及处满心的欢喜蓦然撤去,猛变了脸色。
竖列于琴底处,木色依然,赫然是一排朱砂咒。
段韶华是见过的,这鬼画符一般的圈圈洞洞,横撇竖捺,触目惊心。是那些游方道士画在黄纸上糊弄人的把戏,一般就是称来驱鬼降魔。可这道家之物,怎么会出现在琴上?
难不成,段韶华忽的心慌,举了琴道:“这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你也看出来了。”信若元也没有要隐瞒的样子,扇子轻悠悠一指,“不瞒段兄,这把琴正是用棺椁做的。”
段韶华捧着古琴的手就是一颤,棺椁,那是埋在地底下的死物。他幼年学琴时曾听师傅说过有的好琴就是拿棺木做的,当时听了只觉得心惊,已经是阴间之物了,拿来做琴不嫌晦气吗!他听过也罢,没想到今日却是真的见着了。
虽不信鬼神,但捧着这阴物还是渗人的很。
但除去取源之物,这把琴的音质木质都是一绝,若是弃了着实可惜。
他目中纠绕,信若元尽数看着,散漫道:“难道说段兄也相信鬼神之说,害怕了?”
这声轻蔓,落到了段韶华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害怕,不过棺材即是阴宅,拆了逝者的依附之物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说各物有各物的精神,何必强行毁之。”
信若元听言坐直了身来,目光炯炯,“可是连依附之物都已经被毁了,还留着精神何用。”
若旁人说这话便也算了,但由信若元口中说出确让段韶华震惊了下。他微微垂头掩住心内突生的吃惊,“信兄这话,怎是有自暴自弃的意思?”
“非也。”信若元神色微变,一扇轻摇,那双桃花眼是渐靠渐近了,“若是原先的依附不在,或被毁,那便是无缘,合该再寻良处才对,也才不负万物精神。”
段韶华无言,似有不以为然之色,但抬目怔怔,所见皆是笑意。搅乱了满腹的话,却是难以开口了。
半响才正了色,“既是信兄的心意,我也不推辞了。”郑重抚了琴在手,“这把琴少说也有些年的历史,出自无暇公子之手,果然不是俗物。”
信若元眼中光芒尽消,轻轻点头,“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
二人轻笑而过,那笑声中都隐了几丝微妙。
信若元走后,段韶华只觉着心中突的动荡不安。似是觉着不对,可到底变了哪里又是说不出来。欲吊不吊的悬在心口,偶尔羽毛似的轻轻扫过,抓人的很。
而自信若元送了他这把琴后,二人见面的次数也越加多了起来。
大多时候信若元都只是静静而坐,然后请着段韶华为他抚上一曲。或是清风明月,或是高山流水,又或风雷引动。清明到高亢,他一一都要求了遍。段韶华自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他是爱琴之人,他是听琴之人,可是论心境却没了当初在京城那样的透彻。段韶华有时候都不禁怀疑,信若元真有如此的酷爱音律吗?
或猜或想,日子依是如此而过。春景消退,夏暑又至,日头渐渐灼热,空气越发干燥。枝头绿片卷曲,艳花也作无力。段韶华本就因着信若元的告诫甚少出府,天气一热,就越发的少走动了。
也该说当初信若元所选的客房极好,炎炎夏日,唯段韶华院中团绕着一片竹林,阴影围布,竹枝清香。偶有风起,只听得竹叶间悉悉索索的一片。
凤尾声声,龙吟细细。此地为夏日居所,确为绝佳。
段韶华也确实喜欢此地,他本就怕热,有了这处幽静清凉,倒还省了不少冰块。
屋里成日里的只有他和采青二人,段韶华午睡,采青就在旁边给他打着扇子。这丫鬟嘴也伶俐,常是妙语连珠的逗的他直笑。在府中数月,又有采青相伴,各方各面,当真是顺心到了极点。段韶华也曾对着信若元笑过,生活再这般妥帖下去,只怕要把他的性子养的越来越懒,到时就得成了真正的阿斗了。
信若元听完后也是哈哈一笑,并未反驳,而是摇着扇笑问道:“那此处比起靖王府如何?”
答案是呼之欲出的,段韶华却偏偏被堵住了。
有一段时间他总觉得信若元是话中有话,但要究其不对,却终是一场空。
盛夏中,白日加长,日子过的只觉极慢。且日头当头,时日枯燥,但一逮到节目,气氛又是浓烈。
时光流转,年华偷换。槐花香,桂花飘,断肠始桥。转眼间,时至八月十五,中秋终临。
中秋当日,信府上下都洋溢着浓浓欢气。早有小厮按着规矩预定了足份月饼,备了糖果点心,满满的铺了一大桌。只等了入夜就能被分个精光。
枣泥月饼,莲蓉月饼,广式月饼,分块给装进了盒中奉上。蜜枣,麦芽糖,蔗糖,大把的置了盘中。厨房中闹了一天还没个完,等天一黑,月色一降,这些都被小厮丫鬟给摆到了院上。圆月当空,家宴便开始了。
难得的,不分主子下人,信府中人满满的围了一桌。对着圆月当空,举杯共庆。
热热闹闹的一桌人围绕,印月光辉,杯盏叠起,笑声不断。
段韶华还是头一次在扬州过中秋,见识过京城的繁华欢度,也体验过靖王府的无人问津。荣辱共患,今日到了扬州,到了信府,这般的欢笑在意料之外,却也乐在其中。
看主位上,信若元依是一身的水墨长衫。黑发披肩,如瀑布垂下;桃花眼汪醉,浅笑盈盈;面似星月,举杯而饮。他的手指细长莹白,捏着瓷杯如玉,落在他人眼中,竟是比之月光还要柔上几分。
段韶华也注视过去,忍不住在了心中暗叹,也只有这等人才能配上无暇二字。无暇公子,当真是人如其名,所传不虚。
一眼望去就丢了心神,段韶华叹赞着倒起了歪念。他若是个女子,自己怕是会倾覆一切,只为求美人芳心。
臆想偏离了轨道,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捧着琴追在信若元身后的画面。那一幕滑稽非常,叫他失笑。
这一句笑在满桌中毫不起眼,可奈信若元却是注意了过来。他眼眸一抬,正对上了段韶华还来不及收起的笑颜。
压根没想到他会看过来,那滑稽的一幕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段韶华一下反应不及,笑容就给定格在了脸上,呆傻非常。
信若元也冲他一笑,分不清是友好还是提醒。段韶华回过神来就给呛了一下,面上持笑太久,拉的有些酸疼。
这下是不敢再乱想了,段韶华忙是低下头去,拿了月饼就往嘴里送。
吃罢了晚宴,又得了信若元首肯。成日里忙碌的小厮丫鬟们也闲不住,成双成对的就拉派着去街上闹灯市,还试图拉了信若元去,倒是都给笑着拒绝了。
信若元只执了一壶酒,一把扇,邀了段韶华一起去花架下坐坐。
段韶华原本是想着看看扬州的灯市,但接了信若元之请,又只能将这个念头抛下了。或许等信若元赏够了月,他还来得及去灯市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