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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县城里好不容易稳当了,但是县城以外的村镇却乱了起来。城外的村镇时不时有人哭喊着敲开紧闭的城门跑到县衙报案,絮絮叨叨地说他们在镇上赶集的时候辫子被人给割了。
临城在煎熬中迎来了乾隆三十三年的最后一天。过了这一天,就是新年了。
旧岁的最后一天,临城没有了往年喜庆的景象,冷冷清清得丝毫没有过年的味道。所有临城的街巷上都空荡荡的没有人,人们都关门闭户,忧伤地躲在家里怀念去年这个时候的盛况。
去年的今时,临城大街小巷都是熙来攘往的人。各种叫卖的声音回荡在上空,临街的铺子里摆着各色的年货,挑担的货郎闪躲在人群当中,摇着拨浪鼓大声地吆喝着,他们的担子里装着玲琅满目的物件。饭馆传出的浓郁香气充盈着整个街巷,燃放爆竹的声响一阵接一阵的响个不停。过年时乞丐们也是幸福的,不少人都会把家里好些的饭菜大度地施舍给他们。性海寺的香火旺得很,士绅财主,善男信女热情地往寺庙里捐香火钱,巨成和尚引领着寺庙的僧人站在门口恭敬地迎来香客,虔诚地念着经保佑临城的百姓去岁顺心,来年吉祥。城墙外的运河冰封,冰面上满是玩耍的孩童。
如今这种场景都成了回忆。这个年底,县城的门紧闭着,稀疏的爆竹声响过,再也没有多少声息。自打公堂审判结束以后,每天都是这样,临城人稍微觉着身体不舒服,就会以为割辫子党是在施展法术派鬼怪引诱自己的灵魂,就慌忙招呼着家里人燃放爆竹驱鬼,哪怕是深更半夜也是如此。有些胆子小的,担心别家的鬼会驱到自己家里来,也跟着点鞭炮。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家有爆竹想过,就会人家也跟着响。
冬天天短,年底这又有些阴天。吃过午饭,天空的太阳就变得有气无力的,跟平常差不多,晌午以后临城的城门已经早早的关闭了,几个守城的兵丁也盘算着早点回家吃饺子过除夕。
天快黑的时候,几个乡民押着一个乞丐来到西城门。他们站在城门口外边嚷嚷着进城见知县大人。兵丁不愿意开门,但是来人说他们是李家庄的,他们捆绑着的这个臭要饭的今天在集市上割人家的辫子被抓住了,无论如何得交到县衙。
守城的兵丁一听说是割辫子的被抓住了,不敢怠慢,一边派人给贾知县送信,一边赶紧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贾知县这几天一直犯愁,要过年了,他心里也不舒服。他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下来,一个是割辫子党给闹腾的,另外就是不知道他的顶头上司东昌府的刘知府葫芦里卖的啥药,他把临城的发生的这些事情已经一五一十地禀报清楚,写成公文呈送给了刘知府,可是公文送到了东昌府府衙以后,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了回应。
贾知县把送信的师爷叫来,虎着脸反复问他是不是把公文亲手交给了刘知府。师爷对天发誓,他被府衙的人带都知府大堂以后,亲手把公文交给了刘知府。刘知府很亲和,想必看着他是临城来了,竟然没顾知府地位之尊,先是嘘寒问暖一番,还笑吟吟地问他临城最近百姓是否安居乐业。说完以后,刘知府一边拆开公文,一边无限唏嘘地怀念自己在临城当知县的那些日子。
听到这里,贾知县更摸不着头脑了,他倒背着双手在公堂上如同拉磨的驴一样转了几圈,然后又问师爷:“刘知府看公文时,有什么反应没有?”
师爷说:“回禀大人,小人胆子小,没敢抬头看刘大人的脸。他看完公文以后,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挥挥手,打发我回来了。说来也怪,咱临城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说净心和尚,但说性海寺纵火案,寺庙里的几个和尚被活活烧死这么重大的案件,他都没问其中细节。”
贾知县暗自后悔前几天没有趁着过年提前准备点礼品去拜会刘知府,好探探刘知府的口风,看看他的脸色。毕竟临城割辫子党这事也不是小事。他这当上司的不发话,就让他这当下级的别扭。
他这几天茶饭不思,一直惦记着这事,人瘦了一圈。
夫人打发人请他回后宅准备吃年夜饭,他也觉着这些烦心的事情先放一放,过完年再说。
他正要打发县衙里的人回家过除夕,结果守西城门的兵丁就送信来了,说抓住了李家庄抓住了割辫子的。
因为上次抓割辫子的事上报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以后,他并没有得到上司的热情回应,甚至连个褒扬的纸片都没收到,再加上这阵子临城上下被割辫子党搞的人心惶惶,现在他听到割辫子的事就觉着头疼。这群百姓也真是的,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到了快吃年夜饭的当口把人给送来了。
县衙的其他人也跟着叫屈,他们也早就熬不住了,本来等着贾知县一回县衙后院见赶紧撒丫子回家,陪着家人过除夕夜。如今倒好,犯人带来了,又得跟着贾知县审案。
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得为当今圣上服好务,贾知县阴沉着脸在公堂上坐定,吩咐人把割辫子的贼人带上来。
五花大绑的乞丐被押进了大堂。乞丐衣衫褴褛,穿着件烂得没法再烂的破棉袄,棉袄上的扣子掉个精光,为了遮蔽寒风,他找了各种颜色的破布结成的带子把破棉袄对着襟,缠在腰间。乞丐脑袋前面的头发有一尺长,好像压根就没洗过,都擀成了毡,乱糟糟得如同风卷起来的蒿草。他脑袋后头拖着条脏兮兮的辫子,毛毛糙糙的象条猪尾巴一样。他的脸跟锅底一样黑,结在脸上的一层污泥比铜钱都厚,半尺多长的胡子上沾满了草根树叶,满口牙黄,呼出的气味泛着一股子酸臭。他脸上和手上有冻疮,血糊糊的伤口,不时有脓血流出。
这乞丐被哆哆嗦嗦地押进公堂,腥臊难闻,隔着三丈远就能闻到股臭味。
贾知县平素爱干净,再加上心情不好,乞丐刚进了公堂,他就皱着眉头喝住乞丐不要往前走,然后急呲白咧地让乞丐在门口跪好。可是这乞丐却拼了命的往前冲,嘴里还一个劲地喊:“冤枉!”
贾知县一下子怒了:“割人家得辫子还喊冤枉?来呀,左右给我打!”
官差们也很生气。本来该回家了,没想到又给送来这么一个腌臜玩意,这年过得怪丧气。贾知县一发话,这群人把乞丐踩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顿揍。
这乞丐骨瘦如柴,几个捕役的棍子落在他身上就跟砸在石头上一样,棍子弹起,震的虎口麻,直硌手。官差们心想:“这个臭叫化子骨头真他娘的硬,真要硬挺起来,比上次那个小和尚都难对付。待会知县大人吩咐用刑的时候,一定往死里使劲,不然的话今天晚上就回不了家了。”
贾知县坐在公案后头一边百无聊赖地看乞丐挨揍,一边摇头暗自感慨:“这要饭的也忒不讲究,要完饭也得把自己洗干净不是,脏成这副模样,真是成何体统。”
乞丐被打地杀猪般地嚎叫。贾知县听见这声音更加烦躁,他算计着得赶紧把案子先了解了,其余的事情等着过完年再说。
他吩咐人住手,朝着乞丐喊:“要饭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叫……靳……靳三。”
乞丐说话结巴,眼巴巴地瞅着贾知县,似乎心有万语千言,一肚子地委屈都想给知县大老爷倾诉。没想到贾知县连看他第二眼的想法都没有。
“要饭的,是谁派你来割人家辫子的?割辫子得来的钱都作何用处了?”
靳三越想说越说不清楚,连疼再怕,结结巴巴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押着他来的乡民也慌着早点出城,回家过年。中间有个愣头青看见靳三这样,就在他后面嚷嚷着说:“县太爷,我们把这个该死的脏货押送来以前,已经审问过了。这个孬种骨头真硬,挨了十几扁担,抽了二十多皮鞭才承认。我们村里的先生把他说的都记录下来了。您老瞅瞅就直接判他死刑,马上推到门外面砍掉脑袋算了。这种货色还值得浪费您老人家的时间么?再说,大过年的,这个该死的割辫子党,唉,不说了。”
若是以往,如果有人敢在公堂之上这么胆大无礼,贾知县一定会叫官差们拿一尺长四寸厚的木头板掌掴他的嘴,但是今天他却觉着这主意不错。
他吩咐旁边的书吏把这几个乡民审问乞丐的两张草纸呈递上来,他浮皮潦草地看了两眼。
草纸上记录的很清楚:今有割辫子党乞丐靳三,临城人氏,流窜至李家庄,正逢李家庄年底大集,割辫子党靳三在集市上尾随卖肉的胡屠户,趁其不备,割掉胡屠户头发,想逃跑时被乡民擒获。
经审讯后割辫子党靳三交代,他乞讨时遇到一个叫张四儒的算命先生。这算命先生来自江南,跟他同行的还有几个人。张四儒告诉割辫子党靳三,说他刚去过安徽宿州,宿州有个石庄镇,镇上有座千年古庙,庙里有个得到高僧名叫玉石,懂得割人发辫的法术。张四儒劝割辫子党靳三加入他的团伙,割人发辫,每得一人发辫便给铜钱三百文。
贾知县看完以后,又问带头来的李家庄的保长事情经过,保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们这边说话,乞丐靳三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有几次想插话,贾知县皱着眉头让他说的时候,他又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
天慢慢黑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县城外面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的稠密起来。
贾知县又看见夫人派来的丫头在外面走来走去,他知道夫人已经等不及了。贾知县想了想,站起身来说:“如此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李家庄的诸位义民虽说在这事上有很多不妥当之处,但总而言之,功劳还是不小的。今天是除夕,这群贪财害命的割辫子党还是扰的咱们官民片刻不得安宁,想想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又转头对蒋捕头说:“先把这个要饭的押到大牢里,过了年以后再好好审讯,把口供整理好,让他签字画押,收拾齐整了上报东昌府知府刘大人……”
说到这刘知府,他心里有些不舒服,顿了顿又说:“都回家吧,剩下的事过了年再说。”
正月初一到初八,过新年的热情短暂冲淡了积压在人们心头的恐慌和郁闷。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县衙里的人也好不容易清闲了几天。过了初九,虽然还有割辫子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些去外地走亲访友的人回来,都纷纷议论说割辫子党不光临城有,别的地方也出现开始闹割辫子党了。
临城的百姓也都想开了,割辫子党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其这样整天担惊受怕,还不如顺其自然。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不定呆在家里,房梁塌下来也不一定,暂时不管割辫子党的事了,最多出门时赔点小心也就是了。
临城的秩序慢慢有好转的迹象,正月十五这天,临城街上有了点过节的气息,人家门口开始悬挂起大红的灯笼,为过节燃放的爆竹也比以往多了起来。运河边的店铺纷纷开张,群芳楼,鸿运楼还有赵氏茶楼也跟着净水洒街,开门迎客。
临城稳定下来,贾知县也懒得再去想割辫子党的事,不忙的时候就换上便服,带着蒋捕头在运河边上,唯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刘知府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