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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将至,寿康宫一派宁静祥和。
太后隐几而卧,瑾甯长公主玄诺琪陪伴在侧,净了手为太后剥整个儿的葡萄吃。不多时,皇帝前来请安,端坐一旁,长公主偷偷向皇帝使了个颜色,轻轻的摇了摇头。
皇帝此次前来,除了请安,必定是来报告选侍事宜。内务府总管恭敬侍立一旁,向太后汇报此次选侍的情况:这一次选侍,中选的女子有三位,虽相比上次选侍多了一位,但太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个结果仍远远未达到太后的心理预期。太后缓缓道:“许是这些世家嫡女太过平庸,难以入了皇上的眼。”
皇上道:“母后言重了。儿臣只是觉得,儿臣初登大宝,时日尚短,朝廷根基未稳,边陲动乱,此时不宜沉溺儿女情长,应以江山百姓为重。”
太后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道:“皇上所言甚是,但皇上也要谨记,选品德高贵的女子充容后宫,为皇上诞育龙嗣,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身为九五之尊的职责。”
皇上点头道:“儿臣知道了,谨记母后教诲。”
见此,太后也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翻阅着今日延嗣亭选侍的名单,脸上始终表情平和。少许,太后神色微怔,目光似是在一个名字上多停留了些,缓缓询道:“皇上……选了言知仪?”
皇上恭敬答道:“回母后,是。”
太后微微点头,道:“言知仪,这孩子是好的,只是……”她话语微顿,凝视皇帝又道:“哀家以为,皇上不会纳她入宫……”
皇帝微怔,嘴角微动,道:“母后何出此言?言知仪举止端庄,可充后妃之德。”
太后静默半晌,道:“言氏之父言敬,当年身死,颇多存疑,以她入后宫,是否不妥?”
言敬,则是言子期、言知仪的父亲,当年威风凛凛的言老将军,比起现在言子期在战场的雄姿,可所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五年前,言敬驻军朝克时,忽然离奇身死,监军广郡王逃回燕都,带来一个消息:
言敬将军叛逃未遂,客死他乡!
这个消息,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因为,此时的广郡王,已经疯了!
为不走漏消息,皇家将广郡王幽禁在宫外某处,派专人严加看守,但流言早已传出!传的最多的莫过于:言敬携带情报叛逃敌部,被随行的广郡王埋伏杀死,广郡王也在战斗中伤了脑子,变成了疯子。多年来,流言竟是愈演愈烈,但经事之人,皆已做坟中土,真相究竟是什么,无人得知。
皇帝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儿臣认为,言敬是言敬,言氏是言氏。言知仪的胞弟言子期屡立战功,乃是本朝不可多得的将才,此次平定瑟查部叛乱,他功不可没,何况……”皇帝顿了顿,又道:“言敬之事,真相为何犹未可知。言子期同儿臣一同长大,品行如何,忠心如何,儿臣是相信的。”
闻言,太后先是一愣,复又微笑着缓缓颔首,望向皇上道:“皇上,长大了。”
这句倒是让皇上一怔,一时并未答言。太后继续颔首道:“既是皇上已做了决定,便依皇上便好。”
皇上道:“多谢母后。”
太后顿了顿,又道:“皇上打算赐封言知仪何品级?”
皇上道:“儿臣打算册封言知仪为嫔。”
在雍朝,后宫嫔妃被分为八个等级:皇后、贵妃、妃、嫔、昭仪、婕妤、贵人、良人。当下,除去太子时就跟在身边的皇后以及惠妃,后宫另两个女子,也不过是昭仪和婕妤的品级。而以言知仪的身份,册封为中上的“嫔”,似乎再合适不过。然而,太后却微微笑道:“封为淑妃吧。”
皇上闻言一愣,太后身旁侍奉的长公主亦是一怔,以言知仪的资历,倏然封妃,是否不妥?太后继续道:“言子期平定瑟查部叛乱,功劳不小,家定,方可心定;心定,则无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皇上若有所思的重复道。
太后却没继续这个话题,顿了顿,突然凝眉道:“皇上今日,为言子期指了婚?”
“是。”皇上干脆的回复,复又恭敬微笑道:“,昨日,儿臣收到西北捷报,便想到子期年岁已不小,便指了同朝嫡女中与他年龄家世都颇为相配的安氏为他妻室,正如母后方才所言,‘家定,方可心定;心定,则无后顾之忧。’”
太后见他答得利落,先是一怔,复又点头微笑道:“皇上做的很好。如子期这般青年才俊,哀家本也是留意着的,只是没有皇上这么快罢了。”
皇上闻言,忙起身道:“儿臣原本不想这等小事惹得母后劳心烦神,便一时起意做了决定,还请母后恕罪。”
“皇上体恤臣子,何罪之有?”太后淡淡一笑,将玄诺琪剥好的葡萄缓缓送入嘴边,又问道:“皇上为子期指婚安如柏之女,有何考虑?”
“皆因安如柏在学子中地位不可小觑,”皇上继续微笑答道:“他的女儿,性情才情定不会差,由她为子期照顾好家中,子期与言家军,方能心无旁骛,为国征战!”他略一顿,复又笑道:“儿臣相信,母后定能理解和支持儿臣的决定,是不是?”
太后闻言,淡淡一笑,道:“这是自然。”又略微起了起身,一旁的侍女忙跪侍一侧。太后道:“记住,勿要尽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又摆了摆手,道:“哀家乏了。”
长公主玄诺琪忙上前搀扶了太后,皇帝略一思索,忙起身垂手道:“儿臣知道了。”
恭送皇帝回宫,长公主玄诺琪却没有立刻跪安,而是被太后留下与其对弈。
自皇上离去后,长公主偷观太后表情,似乎并未有什么明显变化,但母女连心,她却知太后此刻心情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忙安慰道:“这指婚皇上虽是临时起意决定,但安家与言家一文一武,也是相配。”
“配么?”太后轻笑了下,却并未抬头看她,又道:“皇上长大了,这种事情,自然可以自行解决,哀家落个清静,没什么不好。”
见太后果因此事不爽,长公主却深知她的性子,知不可再言,便转了话题,又忍不住问道:“您对知仪,似乎不太满意?”
太后淡淡的道:“只要能为皇上诞育龙子,为皇室开枝散叶,哀家满不满意,还有那么重要吗?”
“瞧您说的……”长公主讪讪的笑了下,见太后专注棋局,似乎不太想再与她讨论这些个问题,便也专心对弈,识趣的住了口。
时间飞快的流逝在黑白星角边目江湖中,悄无声息。长公主与太后各赢一局,夜色初染,正在落子踌躇,却听内侍来报:“启禀太后,东璃郡主求见……”
长公主抬了抬眼皮,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太后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内侍见并无回音,略一停顿,又道:“郡主已经在寝殿外跪了小半个时辰了……”
太后依旧头也不抬,表情一如平常道:“让她回吧。”
这边玄诺琪已落了一子,不解道:“母后为何不见东璃?”
太后稳然落子,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道:“东璃方才去求了皇上,未能如愿,转而才来求哀家。哀家这里,也无法给她想要的结果,何必见她?空留妄念予她,劳心劳神。”
玄诺琪一愣,转而好奇道:“东璃有何心愿?竟如此执念?”
太后哼笑了一声,不再答话,专注下棋,玄诺琪便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母女二人继续对弈一个时辰有余,玄诺琪跪安后回宫,刚出了寿康宫门,便瞥见宫门外青石砖地上,整齐地跪了两排宫娥,为首的那名女子,一袭粉色宫装,半分弱柳扶风,大有楚楚可怜之态。玄诺琪行至她身旁,恰好能看到她那一点娇弱无力之姿,面容憔悴,三分残泪,心中好奇之欲又起,不由问道:“东璃,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玄东璃依言抬起脸来,玄诺琪这才看清,她面上点点泪痕,双目又肿又红,显然是刚哭过。见是长公主,玄东璃竟膝行几步上前,猛然抱住玄诺琪的双腿,哭道:“大公主姐姐,你帮帮东璃好不好?”
玄诺琪见她如此,心下更是疑惑,忙欲拉她起身,玄东璃却死死抱住她的双腿,拼命摇头坚决不起。玄诺琪双眉紧皱,道:“若想本宫帮你,至少你要先说,你要本宫怎么帮你?”
玄东璃闻言见状,忙松开了玄诺琪的双腿,哀求道:“姐姐能否帮东璃向皇上和太后进言,请皇上收回成命,取消子期哥哥的指婚?”
玄诺琪眉心一凛,忙道:“你说什么?”
她并非没有听清玄东璃在说些什么,只是没想到,玄东璃搞了如此阵仗,又低三下四哀求自己,竟是为了取消言子期刚定下的婚约。她轻哼一声,道:“取消指婚,是言子期本人的意思?”
玄东璃一怔,有些迟疑的答道:“不是……”
但又马上道:“我不信子期哥哥会同意随便娶一个身份低贱的外省女子。”
玄诺琪双眉皱的更加厉害,语气却平静问道:“你方才去求了皇上,皇上怎么说?”
玄东璃有些不情愿的低声道:“皇上让我回宫,静思己过。”
玄诺琪冷笑道:“既然皇上让你回自己宫中静思己过,你又来这里打扰太后清净,做什么?”
玄东璃闻言,五官难看的要拧出水来,忙道:“东璃不敢打扰太后清净,只是事出紧急,只求太后为东璃做主。”
玄诺琪闻她此言,基本已经明白了玄东璃的意图。她缓缓前行,道:“若你是想要太后为你做主,取消掉言将军与安小姐的婚约,再将你指婚给言将军,我劝你省省,不要再白费力气。”
玄东璃脸色剧变,玄诺琪道:“其一,为言将军指婚安氏,是皇上的圣意,太后难道会不知晓?圣意不可违;其二,言将军本人还并未有取消这婚约的意思,所以,这只能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作不得数;其三,”她回头看了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玄东璃,继续道:“你口中的身份低贱,是当朝三品学士、当世大儒嫡女,外省女子是没有错,但若我没记错,东璃你的母亲,广郡王妃,难道不是外省人氏?”
这番话,将玄东璃数落的双颊时红时白,正欲说什么,却听到玄诺琪的声音渐行渐远:“你认为,今时今日,你真的能嫁进言家、嫁给言子期?”
玄东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瞬间瘫倒在地,低声啜泣起来。
长公主说的没错,今时今日,她哪里还有站在言子期面前、对言子期说非君不嫁的资格呢?
她的父亲是广郡王,就是那个在朝克做言敬将军监军、却又一口咬定言敬将军叛逃的疯子!他的疯言疯语,几乎毁了言家世代的清誉!
这广郡王本是先皇一个不甚起眼的堂弟,一贯是不学无术,招猫逗鸟,无所事事,富贵闲人一个,皇室宗亲每每提起此人,均几乎以“废物”“草包”等同。谁知他行至中年,竟突然开窍,主动要求随军参战,先皇念他回归正路,便派他随行言敬将军,去朝克战场做个参军,谁知,竟出了如此变故……
可自己,早已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言子期时,就把一颗心,紧紧系在了他身上……
夜色渐浓,太后宫中打帘出来一人,却是太后贴身服侍的嬷嬷。她迎上前去对玄东璃道:“太后让奴婢为您带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玄东璃喃喃道……
嬷嬷深施一礼,道:“话已带到,郡主请回吧。”
望着嬷嬷离去的背影,玄东璃的贴身侍女试探道:“郡主,太后今儿怕是不会见您了,还跪么?”
玄东璃缓缓起身,久跪的双膝酸麻,让她不由打了个趔趄。她死死盯着玄诺琪离去的方向,银牙狠咬双唇,似要啄出血来……
盯了许久,她平静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