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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静静停在清月坊后的暗巷里。
进宝替他们两人倒好茶,便立刻退到了马车外,段十四飞身上了清月坊的屋顶,等着屋里的信号。
薛晏将茶杯推到君怀琅的面前,抬眼看向他。
就见君怀琅静静坐在马车里,没说话,侧目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薛晏便先开了口,问道:“如何?”
他意有所指,就是问今天晚上诱导许从安买下花魁的事。
这件事从他查明许从安的身份、知晓他与郭荣文的关系之后,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他计划得周密,又让段十四来回跑了好些日子,才算将这局布好,就在今夜收网。
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也全按他的计划进行,可谓没有半点疏漏。
到这会儿,尘埃落地,他的心就有点痒了。
做了这么多事,他总想听君怀琅夸他一句。
从前,他自己做好了什么事,从来都懒得向旁人提起,也从没炫耀的心思。
他这种做派过于早熟,如今却因着君怀琅在侧,那些幼稚的本性反倒开始萌芽了。
他想听君怀琅夸他,像是个做了件厉害的事,去找人要糖做奖励的孩子。
他忍了半天,终于才这般矜持地开了这个口。
可他身侧的君怀琅,这会儿还沉浸在一种懊恼里。
他向来冷静自持,又极明事理,怎么会生出那种无理取闹的情绪?分明知道薛晏是在引许从安上钩,却还会因为这个,吃些没头脑的飞醋。
君怀琅不由得在心中责备自己。
故而,薛晏开口问的那句话,他并没有听到,仍旧定定地望着窗外,沉浸在思绪里。
薛晏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他的回应。
寡言的小孩子头一次伸出手,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糖。
薛晏顿了顿,问道:“在想什么?”
君怀琅这才回过了神。
“没有,就是在想城北堤坝的事。”他欲盖弥彰,扯了个谎。
毕竟,要他承认自己刚才吃了醋,这话他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薛晏原本隐隐上扬的唇角,又渐渐沉了下去。
君怀琅颇为敏锐地感觉到了薛晏的不高兴。
这人有什么不高兴,向来都是忍着,不会直说的。故而这会回过神来的君怀琅也没直接问,而是转移话题道:“今天这楼中拍卖花魁,是你一早就打点好了的?”
薛晏好哄得出奇。
刚才他还因为君怀琅走神去想别的事而不大高兴,这会儿听到君怀琅主动问起,大狼的那条尾巴,忍不住像只大狗似的摇了几下。
他转开了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查出之前在东湖上闹事的是他,我就知道这人容易惹事得很。”他说。
君怀琅点头道:“许家看起来做得不留痕迹,但偏要让家里那个少爷到处乱走,还搭上了他们安插在金陵的线人。只要在这少爷身上做点手脚,那想让两方露出马脚,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薛晏低声笑了一声。
“聪明得很。”他说。
这话夸得君怀琅耳根有些红。
薛晏什么都不瞒着自己,如今更是带着自己来看今夜这场好戏,他所布置的前因后果,如今在自己这里,已然是放在台面上,昭然若揭的事了。
这称得上什么聪明……跟哄孩子似的。
君怀琅错开了目光。
就在这时,马车外响起了叩响车厢的声音。
薛晏知道,这是段十四回来了。
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掀起锦帘,伸手从窗外接过了一个匣子。
“重量不对。”窗外的段十四开口道。
变声期的少年音并不好听,像是夜色中潜伏的枭鸟发出的声响。
薛晏嗯了一声。
他也掂出了重量的不对,但他知道,这花楼里的老鸨老实又聪明,不会在这种时候给他出幺蛾子。
他径直打开了匣子。
就见匣子的最上一层,放着一张整齐的借据,借据之下,竟是厚厚一叠银票。
数量之重,压得盒子都沉甸甸的。
“放了什么?”君怀琅倾身过来,就看见了这盒子中的东西。
“这……?”他有些疑惑。
薛晏皱眉道:“没让她把钱给我。”
麻烦得很。说了不要钱,只要字据,怎么还自作主张了?
他在这青楼的事办得要紧,多给几个钱做封口费,钱货两清,也省得他麻烦。
薛晏不解人情,自然不懂这老鸨为什么银子都不赚,竟将他给的封口费都退了回来。
但君怀琅一看便知,这青楼里的妈妈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把银子给薛晏。
虽是欢场女子,却有一身男子也少见的风骨和大义。
见薛晏皱眉,他笑了笑,道:“此人倒是难得。”
薛晏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就听君怀琅道:“她既都帮你办了这件事,即便为了保全自己,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所以,她将这些银子给你,自然没有恶意。”
薛晏问道:“那她什么意思?”
君怀琅轻声笑道:“自然是因为,金陵遭难,官府缺银子。她大致猜到了你的身份,所以要将银子交给你。”
薛晏心道,哦,原来是给老子捐款呢。
他自然不屑于要一个青楼女的钱,只觉得多此一举。但他垂眼看向君怀琅,就见他眼里闪烁着温和柔软的光亮。
看起来,倒是欣赏那人得很。
薛晏有点牙酸。
这人心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成天不是想着城北的堤坝,就是想这个毫不相干的老鸨。好像是将这个金陵都装在了心里,也不知道他薛晏在君怀琅的心里,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挤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虽说如此,他却还是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遭灾难,省得让君怀琅不高兴。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薛晏做好事,可不打算事后要糖了。
“那我自不能白要她的钱。”薛晏说。“许家如果倒台,肯定要临死前来寻仇。还有今天那女的,如果被许从安纳了妾,到时候满门抄斩,也跑不了她的。”
君怀琅面上果然露出了忧色:“那这如何是好?”
薛晏心道,管他如何是好?如果今天你不在这儿,我管他们死活呢。
人人死活都管,他薛晏可没这么闲心。
但如今却是不同了。
薛晏一勾唇角,在夜色之中,露出了个颇带几分无赖痞气的笑容。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派人来保护她们。”他说。
——
君怀琅没想到,薛晏所说的那件让他答应自己、以换取那些人命的事,竟这般让他哭笑不得。
竟不过是答应薛晏,允许他陪同自己一起修堤。
现在,城里的事都有沈知府和永宁公照应,薛晏这些日子忙,不过是为了盯紧郭荣文和许从安的一举一动罢了。如今计划成功,他这段日子也就闲了下来。
按说他想来,君怀琅自然不能赶他走,但他却偏要耍这个赖,让君怀琅答应他去。
君怀琅只好点头答应。
于是自这一日起,广陵王的马车便日日停在城北的堤坝上,身着黑金飞鱼服的锦衣卫,也戒备森严地守着城北的工地。
都说广陵王凶残狠戾,如今要亲自监督堤坝的修复,谁要是出一点儿疏漏,那都是要下狱砍头的。
这下,工地上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各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连这两日疏堵河道的进程都快了两分。
但其实,众人皆不知晓,广陵王殿下日日到河堤上来,不过是为了给那位监督修缮的君公子打下手。
又是煮茶,又是一日三次地送膳,除此之外,还要强令君公子每日中午饭后午睡,那段时间监督修缮的活,就由广陵王亲自顶上。
君怀琅这才渐渐知道,薛晏提这个要求,是早看出自己前段时间疲累,专程来看着自己,替自己减轻压力的。
君怀琅只觉这人有时候幼稚得紧,但同时,心下却难免动容,宛如有温热的水流淌进了心间似的,让他四肢百骸都被一股温柔包裹了。
从来,即便是他父亲,也自幼教导他,男儿为天下民生做事,天经地义,即便牺牲性命都理所应当,如今不过付出些精力心神,自然是不足为提的。
但薛晏却偏偏要替他心疼,还偏不说出口,只闷不出声地做事。
这些,君怀琅统统能看进眼中。
这日入夜,工地上的众人开始着手完成当日收尾的工作,君怀琅独自坐在高出,便有些出神。
他心道,薛晏心悦一人,既是这般温柔细致,前世之时,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呢?
书中的薛晏,在如今的他看来,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人,甚至让他有些对不上号。
自从那日,君怀琅发现那张字条起,便有这样的感觉。时间越长,他这种感觉就越清晰、越笃定,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质疑那本书,甚至质疑天命。
君怀琅看着堤坝下的灯火和人群,兀自思索着,虽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薛晏的模样和言行,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只要一歇息下来,就忍不住要想他。
想着想着,君怀琅的困意便席卷了上来。即便这几日有薛晏相助,但修堤的工作仍旧是日渐繁重。忙起来时不觉得,但一旦停下来,就会有强烈的疲倦往上涌。
君怀琅的目光有些模糊,渐渐低下头,开始打盹。
半梦半醒之间,他没有察觉到,有一股沉郁而浅淡的檀香,渐渐缭绕在了他的周围。
有人在他身侧坐下,小心地按着他,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君怀琅浑然未觉,只觉骤然踏实安稳,让他沉沉地就要睡过去。
这种安稳,向来只有一个人带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