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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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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日三月初一,正值王夫人的生日,迎春、探春姊妹,并宝琴、湘云、邢岫烟等都备了几色针线礼物,为王夫人贺寿。

    一大早,众人便相约齐至王夫人房中,给寿星磕头请安。

    因宝玉新近和宝钗成亲圆房,王夫人心里高兴,面上难得带了几丝笑意。穿一身富贵不断头纹缎面立领褙子,头上戴着宝钗亲手裁的彩花织锦滚边抹额,歪在炕上,和王熙凤等人说笑。

    凤姐才小产过,整日请医用药,轻易下不得床。因是姑妈生日,才打起精神,刻意装扮一新,擦脂抹粉,特来奉承王夫人。

    李纨向来不爱出头,宝钗是新媳妇,未免有些拘谨,迎春懦弱无争,惜春冷情冷性,宝琴、邢岫烟、湘云又是客人。加之王夫人平素沉默寡言,端庄严肃,姑娘们在她面前不好肆意活泼,因此房里只有王熙凤一人侃侃笑谈,婆子、丫头们跟在一旁殷勤附和。

    探春亦偶尔笑着插言几句,想讨王夫人喜欢。王夫人脸上却总是淡淡的,不大理会她。

    探春倒是坦然,任凭王夫人如何冷落,依旧言笑如常,态度大方。

    一时丫头来报,宫里的贤德妃差内相送来如意、宫绸、彩缎、观音等庆贺之礼,王夫人立即让人快请进来,又吩咐管家娘子,好茶好饭,务必要尽心款待一应差役。

    众人知道王夫人和元妃宫中的内相多半有体己话要说,连忙都告辞出来。

    宝钗、探春和李纨如今帮着照管园子,诸事冗杂,别过众人,便径直往南边的小花厅去议事。

    因宝钗业已和宝玉成亲,林黛玉出家修道,王夫人又命宝玉搬出去住,蘅芜苑、潇湘馆和怡红院便空了出来。两个月间出去两个姑娘,一位爷们,大小丫头、婆子也跟着走了二三十个,除迎春姐妹并李纨外,只余几家看守院落的人居住。尤其是最爱热闹的宝玉搬走后,大观园一下子便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花草寂寥,楼宇冷清。

    一到夜里,各处悬起灯烛,黑黢黢中间或响起一两声虫鸣鸟叫,花丛树荫,杳无人烟,凄凉寂静,阴气逼人。

    丫头们吓得闭门不出,守夜的婆子也不敢行走,须得持械结伴,才敢巡守各处。才不过半月,便靥住了好几个胆小的,说是夜里在园子受了惊吓,躺倒在床,人事不知,只会说胡话。

    贾母看着不像,索性让湘云、宝琴、邢岫烟三人搬进园子里,一人住了一处。

    邢岫烟此次随家人进京,为的就是投奔依附邢夫人过活,和宝琴等比起来,未免囊中羞涩,在迎春处借住,还能勉强俭省些。如今她一人住一个院子,每个月的月例要分一两银子送出去给父母,要打点满院的丫头、婆子,要和贾府的姑娘们凑份子备些诗会宴饮,还要三五不时请迎春房里的下人们打酒吃点心,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薛姨妈看中邢岫烟沉稳素净,又是过惯贫寒日子的,本有意撮合侄儿薛蝌同邢岫烟,奈何先前因为儿子薛蟠求娶黛玉一事,得罪了贾母,不好再张口求亲。

    宝钗知道母亲的心事,又喜欢邢岫烟的为人,趁着管理家务的功夫,每每在私底下接济邢岫烟,替她贴补一二。

    不巧有一日,莺儿往邢岫烟房里送几件夹袄衣裳,正好让湘云撞见。湘云性子急,拉着宝钗一通追问,得知邢岫烟的难处,气得倒仰,当即便揎拳掳袖,要赶去替邢岫烟出气,教训婆子丫头。

    宝钗连忙一把拦住,好说歹说,言明利弊,才让湘云打消主意。

    湘云气道:“要我说,二姐姐也太软弱老实了些,她房里的婆子、丫头,平日吆五喝六的,再怎么胡闹,得罪的都是自家人,只要咱们多替她担待,也就罢了。如今邢姐姐是客,又搬出来另住,她们怎么还好意思去聒噪邢姐姐?也不怕丢了府里的脸面。二嫂子也不管么?”

    宝钗劝道:“到底是那边府里的,咱们也不好多事。二嫂子怎么不管?大毛衣裳、首饰脂粉,都是平儿亲自送到她们房里的。饶是如此,大太太还是不满意。前儿个才借着由头,骂了二嫂子几句呢!如今好容易才消停些,你可别再生事。闹出来邢妹妹脸上也不好看。”

    湘云虽然莽撞,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听了宝钗的劝告,并未喊破迎春房里的婆子、丫头欺侮邢岫烟的事。私底下去求了贾母,只说自己一个人住着寂寞,要找个姐妹作伴,想要和邢岫烟同住。等贾母应了后,便一叠声让翠缕等人去邢岫烟处搬运铺盖行李。

    因此现下湘云和邢岫烟两人同住潇湘馆,宝琴则住在宝钗原先住过的蘅芜苑里。

    从王夫人房里出来,宝钗、李纨和探春径直去议事厅料理杂务;迎春身上不爽,直接回缀锦楼歇息;惜春被尤氏派来的丫头叫回蓼风轩去了;湘云、宝琴和邢岫烟则约齐一起到贾母上房处,陪贾母吃中饭。

    湘云前些时日偶感时气,病了好些天。又因为恰逢王夫人生日,接连熬了几日几夜,做了几样针线,应付贺寿之礼,近些时候没怎么出门。今日在房中见探春处境尴尬,不由好奇道:“好好的正经日子,太太怎么恼了三姐姐?”

    宝琴客居贾府,平日只在贾母处奉承,虽认了王夫人做干妈,但和王夫人往来不多,又不愿议论贾府家事,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探春心细,先前见邢岫烟家业贫寒,衣着朴素,装饰简单,有时连府里的大丫头都比她要体面,怕岫烟烦恼尴尬,曾送她一些玉佩、簪环和摆设玩物。邢岫烟平时不言不语,但因受过探春的恩惠,听湘云发问,倒是没什么顾忌,叹道:“我恍惚听过一耳朵,像是她们府里的赵姨娘大闹了一场,二太太听见,心里不高兴,难免就带累了三姑娘。”

    湘云摇头道:“难怪大嫂子她们都不开口呢!三姐姐也是可怜,空有一副雄心壮志,偏生她那个姨娘着三不着两的,成日生事,害得她跟着没脸。太太有心要抬举她,几次折腾下来,心思也淡了。”

    一壁叙些闲话,一壁已到贾母房里。只见院中寂静无声,花木葱茏,廊檐窗下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正靠在栏杆上,坐着打盹。

    丫头们见湘云等人结伴进来,连忙指着正房,不住摇头努嘴。

    湘云等人见状,知道贾母在房中歇觉,不敢高声说话。和丫头们进了厢房,姐妹几个坐在一处,谈论针线,说些闲话。

    不多时,丫头送来几盏精致新茶,湘云、宝琴和邢岫烟正吃茶,忽然听见鸳鸯在院子里差遣丫头,想是贾母已经醒了,连忙放下茶盅,又到正房这边来。

    贾母歪在炕上,身上搭了一条玫瑰紫暗花绸面锦被,正接了鸳鸯递过去的一只官窑白瓷茶盅,浅啜几口,洗脸漱口。琥珀跪在一旁的脚踏上,手里拿着一副美人捶,轻轻捶打。

    见几人进来,贾母道:“才刚听鸳鸯说,刘亲家背了好些豇豆、扁豆、葫芦条儿和瓜果送来,难为她心诚,一路扛了几只大口袋,走了半日路才进城。我知道你们素日爱吃这些,让婆子收拾几样,赶着立即做了,中饭都在这里吃罢。”

    湘云笑着道:“可巧呢,成日都是火腿、肘子的,再不就是鸡鸭禽鸟,总觉腻得慌,正想些新鲜菜蔬吃。”

    宝琴和邢岫烟也附和着道:“还是跟着老太太吃饭自在。”

    贾母听了,愈发高兴。

    说话之间,已有丫头、媳妇们抬过大饭桌,摆放椅凳,厨房的婆子如流水一般往来走动,端来一只只红木托盘大捧盒。

    一时凤姐、李纨、宝钗、探春也都赶来伏侍贾母吃饭。

    贾母对凤姐道:“你如今既病着,正该好生调养才是。何苦来操心我这里?我知道你素日最孝顺,但也不必如此拘礼。你早些养好身子,我也能跟着放心。快些放下筷子,回去躺着罢。”

    王熙凤不肯就走,宝钗和李纨也都在一旁相劝,王熙凤这才告辞去了,仍留下平儿在一旁帮着照应。

    贾母又对李纨和探春道:“你们帮着太太料理家务,诸事繁杂,自己吃饭也就罢了。特特来我这里一趟,又耽搁你们的光阴。”

    探春笑道:“不过是帮着太太照应一下罢了,哪里就至于如此,陪老太太吃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姐妹几个互相推让着坐了,湘云、宝琴等坐在上首,探春和邢岫烟对面而坐。

    宝钗如今是孙媳妇,不能坐下吃饭,跟着李纨一道放箸捧饭,挟菜盛汤,将捧盒里的肉菜羹汤一一捧出,摆在桌前。

    贾母指着桌上两样菜,道:“这一碗白芹拌野鸡瓜子,和那一碗冬笋老鸭汤,给颦儿和宝玉两个送去,刘亲家送来的干菜烧肉,也分一份拿过去。”

    众人听了贾母的话,不由怔住,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唯有湘云大大咧咧,张口就要说林姐姐已经搬出贾府,到庄子上修道去了。

    宝钗站在湘云身旁,见状连忙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湘云侧头看了一眼宝钗,噘了噘嘴巴,把要说的话重又咽回肚子里。

    贾母犹然未觉,继续吩咐道:“还有那碗山药煨羊蹄,不必摆出来,送到你们大奶奶房里给兰小子吃。”

    李纨连忙推辞道:“他一个小小人儿,能吃多少?份例菜都吃不完呢!”

    贾母笑着道:“你别管,吃不完,给你们房里的丫头吃。”

    说话间,算是勉强将贾母随口提起黛玉之事混过去了。

    贾母吃过饭,自去暖炕上歪着,探春、湘云也都纷纷放下碗筷,漱过口,坐在一旁陪贾母说笑。

    贾母吃了饭,只说了几句闲话,便觉倦意上头,有些昏昏欲睡。

    探春等见贾母满脸疲色,连忙压低声音,互望一眼,悄悄走出来,各自回房。

    探春辞别过众姐妹,径直回到秋爽斋。正坐在镜台前拆发辫,丫头小蝉悄声道:“姑娘,林姑娘让人送来几样东西,收在那边大螺柜里。”

    探春皱眉道:“林姐姐在外边庄子上住着,东西是谁送来的?”

    小蝉答道:“姑娘放心,我们不敢随意夹带外边的东西,林姑娘的包袱是托/奶/妈子带进来的,账上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侍书手里端了一只雕漆小茶盘,走进来笑道:“后两日就是姑娘的生日,那包袱里还有张林姑娘写的帖子哩。”

    探春一时愣住,对着铜镜中呆了半晌,方苦笑道:“难为林姐姐,竟还记得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