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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关,卢府。
卢骁佳昨日喝的酩酊大醉,与几个狐朋狗友在勾栏玩到半夜,最后被几个家仆搀扶回到府中。
尚未到晌午,房门被老管家扣响,被扰了清梦的卢骁佳一脸怒意,老管家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老爷在书房等你”,卢骁佳一身酒意霎时间被吓醒了七八分。
老管家轻轻点头示意,两位妙龄丫鬟推门进入房间,一人端着醒酒茶,一人端着备好水的铜盆。待卢骁佳喝完茶,洗脸清醒之后,立即穿戴好衣物,赶往书房。
卢骁佳此刻心神不宁。
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自己与那位公事繁忙的父亲大人见面的次数极少,一个月也同桌吃不到几次饭,更说不上几次话,在对方眼中,自己好像并不存在。
他在悠长的走廊上疾步而行,仔细想了一下,好像已经有两年没踏入父亲那间书房了。
自从自己那位亲弟弟进入了礼部之后,自己那位父亲就没有主动找过自己一次,而这一次主动召见,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卢骁佳在书房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轻轻扣响了房门。
“进来。”
房内一道清脆硬朗的声音响起。
卢骁佳推开书房的门,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迅速低头,转身将房门闭上,独自站在书房中间。
宝瓶关副总兵大人卢定春,年纪过五十,相貌看起来像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举止淡然,与在军营中那位严厉肃杀的副总兵大人气态,相去甚远。
卢定春此刻端坐在方桌内,手中捧着一本书,正聚精会神的阅读着,似乎卢骁佳并不存在一样,卢定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仍是在看书。
书房内十分安静,只有卢定春偶尔翻书时,才有书页翻篇的响声。
一刻钟时间过去,卢骁佳站立难安,内心忐忑,却也不敢乱动,依旧微微垂低着脑袋,就像平日里守候在他身旁的家仆一般。
卢定春看书极慢极仔细,又一刻钟过去,只是才翻了一篇,眼神仍在书本上,缓缓道:“将昨日的事情说一下。”
如果说面对的是极其溺爱自己的娘亲,卢骁佳可以找出一万种说辞,哪怕再是自己的过错,娘亲也会包庇自己,给自己想办法。
但面对父亲,卢骁佳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胭脂铺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卢骁佳很紧张,但依然强行控制自己,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思考再三,尽量把事情的经过说完整,说通顺,全因为坐在上面那位父亲不喜欢拐弯抹角、拖泥带水。
将整件事情说完,卢骁佳一身的酒意已经全部散去,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卢定春听完整个故事,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将手中的书合上放置在一旁。
片刻后,卢定春正视了一下自己的大儿子,开口问道:“很喜欢那个寡妇?”
卢骁佳脸色尴尬,但依旧不敢撒谎,轻轻的点了点头。
卢定春从悬挂在桌角的纸筒中抽出一张洁白的宣纸,摊平在书桌上,用一截名贵的徽山镇纸压在纸头,道:“骁佳,过来帮我磨墨。”
卢骁佳霎时抬头,心中震惊,自从十二岁和弟弟跑到书房玩耍,打碎了一盏砚台之后,父亲就再没让自己帮他磨墨过。
卢骁佳不敢耽搁,踱步走到桌旁,揭开砚台盖子,开始磨墨。
卢定春取下一支当朝文人雅士都视为心头好的大竹山狼毫,沾了沾墨汁,用正楷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天衣无缝’。
卢定春浸淫书法几十年,虽是武官出身,但字体是朝中文卿都公认的有底蕴,最擅长狂草、小篆。
卢骁佳看了看父亲的字,当下想到自己那形如虫爬的字迹,不免自惭形秽。
卢定春用毛笔在这四个字中间划了一笔,道:“你以为六年前你布局杀张培棠,真是天衣无缝?”
卢骁佳冷汗直流。
六年前,前任总兵大人离任,新任总兵大人还未到宝瓶关,卢骁佳做了一个局,引诱当时宝瓶关的千户大人张培元离开军营,半路将其截杀,对外一直是用剿匪一事来敷衍。
卢定春写下一个‘静’字,道:“遇事有静气。”
卢骁佳恢复了一下神态。
卢定春一边在宣纸上写字,一边道:“当年你布局,以关外一只皇供商队被劫为开局,信郎指挥蒋光为局眼,找到百夫长段飞熊出兵查看,段飞熊因公事无法脱身,继而找到张培棠。张培棠死在关外就是布局的关键。”
卢骁佳点头,整个人的神态已经焕然一新,不再唯唯诺诺,镇定自若的盯着宣纸。。
宣纸上已经多了几个名字,“蒋光”、“段飞熊”、‘张培棠’。
卢定春继续写字,道:“本来只是一件出关调查的小事,张培棠大可再派人去,督察使杨朔以皇供和新任总兵上任为由,逼张培棠亲自过去。张培棠带着十几个亲兵过去,半路遭到大批不明身份的马贼截杀,张培棠战死,一众亲兵只剩下‘刘明峰’、‘张隶’、‘杨敦武’三人残存。”
卢定春用笔划掉‘张培棠’的名字,道:“在这关外几十年,只听过兵剿匪,还未听过匪剿兵,何况张培棠当时是一个五境武夫。飞鹰门这些年来得以壮大,暗中受到你不少支持,当时混迹在土匪中的六鹰联手杀了张培棠,却让剩下三人跑了,这就是败局。”
卢骁佳有些疑惑,第一次提起勇气,主动开口问道:“孩儿不知败在哪里?”语气中有些得意。
卢定春又划掉几个名字,就连蒋光也划掉。
卢骁佳倒吸一口凉气,信郎指挥蒋光在张培棠死后半年,突然罹病死了,想来是自己的父亲做的。
卢定春有些下几个字,其中就有不玉客栈的老板娘邱不玉,还有一个叫李萍的名字,卢骁佳当然认识邱不玉,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涉险布局,趁新任总兵上任前除掉张培棠。
卢定春道:“一个五境的武夫,你不知道是什么概念,但军中、朝中的案牒上可是有明确的记载。张培棠十二岁入伍,一路攀爬,最后到了千户大人的位子,剿过多少马贼你知道吗?”
想到张培棠,卢骁佳嘴角冷笑。
卢定春继续道:“活下来的三人当即入营汇报,第一时间说的真是遭遇马贼?段飞熊立即带人到现场勘查,评定结果下来也认定不是马贼所为。督察使杨朔真就不怕水落石出?千户大人位居从四品,还是本朝最关键的几个关口之一的宝瓶关的千户,这是株连九族的大事。”
卢骁佳也不傻,当即说道:“是父亲善后的。”
卢定春道:“本来你布局杀一个千户也不是太大的事。”
卢骁佳疑惑了,一脸茫然的看着卢定春。
卢定春道:“关键在于帮你出谋划策的人,少算了几个细节,或者故意将你算计进去。蒋光与其说怕你,不如说是怕我,你只告诉他将皇商被劫一事告诉段飞熊,难道他真傻到事后不去推演?”
“蒋光性格胆小怕事,这里叫宝瓶关,守口如瓶,他却做不到。”
卢骁佳神色冷厉,接话道:“所以他必须死。”
卢骁佳思索了片刻,后悔道:“可惜,可惜没有多算一步,没有再留一个后手,将其余几人都杀了,想来还是太过天真。吴沐霖,真是算计的恰到好处。”
卢定春第二次抬眼看卢骁佳,第一次只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而第二次,好像自己这个儿子,也不是那么的不堪。
外面都说卢定春两位公子,大公子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二公子温良恭俭,如今进入朝堂,未来可期。
卢定春生怕最喜欢老师当年赐他的四个字,‘厚积薄发’。
谁说自己的大儿子卢骁佳真就难当大用?都是一个爹一个娘生下来的,龙再不济,也生不出老鼠。
卢定春道:“事后我找了几个关系,将张培棠定罪为剿匪不力,刘明峰、张隶、杨敦武临阵脱逃,被逐出军中,对外依旧是剿匪失利,只是张培棠的家属不再有资格领取抚恤奉银。”
“接下来到了收官,当时邱不玉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你买通她的贴身丫鬟李萍,暗中下药是她流产。”
卢骁佳恍然大悟,这才想明白李萍是谁。
卢定春又划掉李萍的名字。
偌大的宝瓶关,一个丫鬟可以因为无数种原因死掉,因为根本无人问津。
卢定春又提笔写了几个字,道:“当时很多人都以为邱不玉是因为夫君死了,伤心难过流产,却不知道邱不玉虽然伤心,但决心为张家留后,一日三餐不曾少吃一餐,这些你查过吗?”
卢骁佳摇头,但是眼神更清明了一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布局,现在看来处处有破绽。
卢定春道:“事后半年,你找过邱不玉几次,谈了什么你自己知道。邱不玉找过一次段飞熊,再加上刘明峰、张隶、杨敦武的怀疑,已经猜测张培棠的死,是一次有预谋的截杀,李萍也被软禁在府中。我又找人做了些手脚,才大概掩埋住了这些势头。”
卢骁佳问道:“那她去不玉客栈......”
卢定春道:“顺水推舟而已,她想离开这里,我也不想你和她有纠缠。毕竟已经死了一个千户,再加上新上任的总兵很关注此事,段飞熊也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汇报给他,故而我和总兵大人这几年来一直不对付。”
卢骁佳依然全盘知晓,本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因为总兵之位,才和那位大人相处不来,原来还有自己的原因。
卢定春问道:“已经过去六年,但我发现你成长并不大,你以为你弟弟真是平步青云?在这边关重镇,手握实权的几个,哪家没有人生活在京都?”
质子,卢骁佳顿时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卢骁佳轻轻笑道:“爹,以后不会了。”
卢定春第三次看了看卢骁佳,这次满意的点了点头。
卢定春道:“六年了,若是还是很喜欢她,不妨下一次再考虑周全一些,吴沐霖可以用,但到底是谁在用谁,我不希望再出现纰漏。”
卢骁佳眼神玩味。
卢定春道:“再告诉你一个事情,昨日闹市之中,那位黑袍刀客推刀出鞘一寸,吴沐霖在你身后,后退了一步。”
卢定春在宣纸上写下最后四个大字,道:“守口如瓶,只有与利益大到那一步的人才做得到,其他的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走吧,我要继续看书了。”
卢骁佳看着父亲卢定春写下的最后四个字,满脸笑意的收起宣纸,转身离开书房。
卢定春将镇纸放回原位,镇纸落桌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盖棺定论。
卢骁佳走出书房,恰好遇到已经听闻风声的娘亲,她有些担心的朝书房走来。
她娘亲询问他是否被父亲斥责,卢骁佳心情大好,连忙安慰娘亲,娘亲见到他的样子不像说谎才笑着离去。
卢骁佳看了一眼宣纸,喃喃道:“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