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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她发了个“有案子,正在忙”的短信。
她回了句:“没事,饺子我包了,只是有点丑,晚上给你煮夜宵,我先去商场取电影票(^-^)。”
奇怪,过了这么久,我居然连她用的一个表情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表情脸圆圆的,眼睛弯弯,像她一样。
昨天我去找冯大队批两天假,冯大队眼神复杂地看了我半天,想说什么,又只是拍了拍我肩膀,把假批了。
工作这么多年,我很少请假,只是这两天太特殊了。
五年前的小年夜,我经历了一次大崩溃,几乎完全丧失了一个法医的专业和理智。从实操层面来说,那是我法医生涯中最大的污点,即使最后并没有人怪罪我。
那天,我的女朋友徐珊失踪了,三天后,我只找到她的一只断手。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局里大部分人都知道,还衍生出各种版本。很长一段时间,同事都用复杂的眼光看我。只有王猛,当时他还是刚进局里的痕检助理工程师,单身宅男一个,整天乐呵呵的,也不多问我什么,所以后来我和他走得比较近。
徐珊和我是高中同学,也是老乡,高中时我就很喜欢她。大一那年我们在一起了,异地恋,感情一直很好。
我是学法医的,大学读了五年,女友早一年毕业,回家乡一所幼儿园当了老师。我毕业后,在南方有一些不错的机会,但异地恋四年实属不易,为了和她在一起,我选择回去,成了公安局的一名法医。
接下来的一年多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徐珊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谈婚论嫁,新房装修也接近尾声。那段时间案子比较多,装修的事情基本上全靠她一个人盯着。
那天本来约好我下班回来包饺子。我不会做饭,唯独饺子包得漂亮,逢年过节露一手很唬人。吃完再去看电影,她想看《赤壁》,里面有她最爱的金城武。
可是下午发生了命案。
那是个大案,两尸三命。废品收购站的两口子在家中被杀,男的趴在院子里,女的侧卧在室内。把女的翻过来,挺着个大肚子,眼角的泪水还没干。
是个孕妇,太残忍了。
到解剖室已经傍晚6点了,如果没有案子,我那会儿应该已经和徐珊一起吃晚饭了。想到她还在等我,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师傅赵法医见了,问我是不是有事。我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工作比吃饭看电影重要。
而且徐珊也一向善解人意,从来没有因为工作的事跟我发过脾气。我陪不了她的时候,她也能自己打发时间。
我给她发了个“有案子,正在忙”的短信,她回了句,“没事,饺子我包了,只是有点丑,晚上给你煮夜宵,我先去商场取电影票(^-^)”。
奇怪,过了这么久,我居然连她用的一个表情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表情脸圆圆的,眼睛弯弯,像她一样。
我放下手机就专心进行尸检了。
先解剖了男死者,致命伤是颅脑损伤,分析符合铁质钝器多次打击。解剖女死者时,我抬头换了口气,看到窗外飘雪花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徐珊来。
想着想着,又有点恍神了,赵法医见我状态不对,让我休息一会儿,剩下的工作他一个人完成,我没答应,坚持完成了解剖。
当我从死者肚子里捧出8个月大小的男性胎儿时,手套不住往下滴血,我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割破了手指,伤口很深,血顺着手套流下来了。
我向来冷静,但是这场特殊的“接生”还是让我有些承受不住。感觉胸腔里涌动着什么,一阵恶心翻上来,我强行压下去,出了一身冷汗。
案子现场条件很差,周围也没有监控,线索很少,我们一时也没有什么方向,解剖完之后就先回去了。
夜里9点多,我给徐珊打电话,一直接不通。
我以为是电影院里信号不好,就直接去了电影院接她。7点的电影,9点半差不多散场了。我一直在电影院门口等到9时45分,那一场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都没看见她。给她打电话,她关机了。
我以为是她等太久生气了,又去了她单位宿舍。她室友说她没回来,我在楼下等到10点多也没看到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当即报了案。据指挥中心的同事反映,当晚7点多,曾接到过一个奇怪的报警电话,电话号码正是徐珊的!
我立刻赶到指挥中心,查找报警电话录音,里面有一男一女在对话,声音很小,通话时间很短,只有两句话:“你干什么?把手机拿过来!”“我没打电话!”
我一下就分辨出女子的声音正是徐珊,而男子也是本地口音,但声音很陌生。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我们根据报警信息查到了徐珊报警时的大致位置,地方很偏僻,没有监控。
当晚,公安局出动了大量警力搜寻未果,我心乱如麻,一夜未眠。
徐珊失踪三天后,赵法医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在城郊树林里发现了一只断手。
我心急如焚地赶到现场,看到那只手时,当场就崩溃了。
那只手太熟悉又太陌生了。我牵过无数次,可从来没见过它是这样子的。
手从腕关节处断开。身为法医,我见过无数死者的残肢断臂,比这可怕的不可胜数。只是这一次不同,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支撑我的东西断裂掉了,我几乎站立不住。
断手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手背有多处擦伤,修长的手指自然弯曲,指甲部位紫绀,腕部断端骨骼暴露,断处皮肤齐整,可见断裂的血管和肌腱。
同事们在我身边忙碌着,有的拍照,有的提取物证,我好像灵魂抽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着那只曾与我十指相扣的手,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现在想想,那一天是我的梦魇。两起案子都没有破,徐珊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只留下一只手,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我整日浑浑噩噩,脑袋里有两种声音交叠,一个声音说,徐珊没事,她一定还活着,会找到她的。另一个声音说,醒醒吧,你自己就是法医,这种情况,基本就是确认死亡了。
徐珊的案子,局里没让我参加检验,一是案件本身需要我回避,二是怕我受不了刺激。
可是一周过去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
我再也等不下去,偷偷在师傅电脑中看了检验照片,决定自己做些什么。
徐珊的手背上有多处刺伤和划伤,根据创口特征分析应该是单刃锐器形成,符合抵抗伤。手掌有少许皮肤挫伤,符合生前伤特点。
在分尸案中,对所有损伤要进行生前伤或死后伤的判断,而区别这两者主要看有没有生活反应。生活反应有很多种,如创缘收缩、出血、结痂、血凝块、炎症等,具有生活反应的损伤,可以判定为生前损伤,反之为死后损伤。
除此之外,徐珊手腕部位有环状皮下出血,类似绳索或手铐印,说明很有可能遭到了控制。
手心也有损伤,是矩形的皮下出血,边缘很整齐,像是某种物品衬垫形成。可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什么物品。
最后是指甲,指甲瘀血青紫,中指指尖有咬痕。
关于手的检验信息,就是这么多。
指甲瘀血青紫,是窒息征象。指尖的咬痕,我曾怀疑过会不会是嫌疑人咬的。但后来仔细分析了那个咬痕,两端深中间浅,而徐珊恰好有两颗瓜子牙,所以我推测是她自己咬的,可具体原因我想不透。
还有一些其他线索,比如嫌疑人的手法很娴熟,手腕部恰好从关节处离断,推测嫌疑人可能具有一定的专业背景。屠夫、兽医、医生都有可能。事实上,赵法医告诉我,假如那天我不是和同事一直在忙案子,估计会成为第一嫌疑人。
刑警队的同事们做了大量的侦查工作,收集了很多线索,根据调查和监控,徐珊那晚做了件见义勇为的事。
视频里,徐珊在商场附近的街道目睹小偷偷走了一个女孩的手机,她提醒了那个女孩,和女孩一起去追小偷,摔了一跤。小偷还有个同伙,骑摩托车在街边接应。小偷拿到手机后,迅速上了同伙的摩托车,消失在街道转角。
后来小偷和同伙都被我们抓了,我当时就要冲上去揍他们,被大家死命拦住。经过审问,排除了他俩的杀人嫌疑。那个被偷手机的女孩也找到了,她说当晚手机没追回来,她谢过徐珊后俩人就分开了。
至此,这条线索也断了,只是解释通了徐珊手掌擦伤的由来。
在推测犯罪动机的时候,刑警队排查了徐珊的社会关系网,没查到什么线索。她的社会关系一向简单,性格又温和,平时没见她和别人起过冲突,基本可以排除仇杀和情杀,推测凶手临时起意的可能性大。
科室里当时还有人怀疑徐珊是不是受了我的连累。法医这个职业虽然是和死人打交道,但也很容易得罪人。我曾接到过许多恐吓电话和匿名信。
案件双方当事人肯定会有一方不满意,我一向坚持公平公正,问心无愧,却不承想会有人对我或者我亲密的人下手。当下的情景,让我不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怕是自己连累了徐珊。
但这些毕竟都只是猜测,法医最看重的还是证据。
我按照最坏的设想分析下去,分尸是需要场所的,而运尸需要交通工具,所以嫌疑人在本地很可能有住所,有车辆。
后来,我们根据徐珊的手机锁定了一辆出租车,手机找到了,但司机却失踪了。
案子到这里,总算有了一丝出口,这个出租车司机有重大嫌疑。
我铆足了劲,顺着这个线索一路往下查。查到出租车司机之后,我因为破案心切,犯了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原谅的错误。
当时的李大队安排痕检技术员把断手的指甲拿去市局送检,但是市局设备故障,技术员便把指甲放到了物证室,等待去省厅送检。省厅检验的手续繁杂,费时费力,我根本等不起。
于是我给邻市的师兄打了个电话,偷出了徐珊的指甲和在出租车司机家找到的生物检材去找他。
师兄说我这么做不符合规定,因为物证的保管、运输和送检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这样私下检验就算做出结果也可能会成为非法证据,无法指证犯罪嫌疑人。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当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抱着宁愿被开除也要抓住凶手的想法一再央求师兄。
师兄违例帮了我一回。DNA做出来,没有比中出租车司机的DNA,在本地的DNA库里也没有比中嫌疑人。这说明很可能存在除司机之外的另一名嫌疑人。
事后,我把指甲又放回了物证室。不久,市局更换了新的DNA设备,可以做更多位点,准确率更高,我忙不迭催着痕检技术员把指甲送去检验,却没有检验出有效的DNA成分。
我如同坠入了冰窖,从头到脚都被抽空了力气。
断手的五个手指,只有和犯罪嫌疑人用力接触过的食指和中指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DNA。
指甲里的DNA很少,本身属于微量物证,且稳定性受环境影响很大。之前送到师兄那里去检验,可能消耗了指甲里的所有DNA成分,没有剩余的DNA成分可以进行二次检验。也可能是送检耗时太长(往返加检验一整天),车里温度高、湿度大,指甲里的DNA霉变失效了。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是我违规送检造成的。我亲手毁掉了破案的希望。
我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市局DNA室徐法医。徐法医怒气冲冲地质问我:“刘晓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案子可能就因为你的失误,再也破不了了!”
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徐珊很可能已经遇害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好像我不承认,她有一天就会回来。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嫌疑人再次以同样的手法作案,露出马脚让我抓住他。这种念头一闪而过,毕竟我不愿意无辜的人再受残害。
徐珊走后,大家都说我好像变了个人,拘谨、刻板、冷淡、钝感,开心不起来,也没绝望到想死,只剩一副面目模糊的样子。
我选择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去,严谨到近乎刻板,因为我吃过不严谨的亏。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当初李筝来的时候,我对她的大条很不满。现在看来,那其实只是我对自己曾经犯的错的不原谅。
案子发生后的这些年,每年的那天,无论局里多忙,我都会雷打不动地请假。大队长已经换了三任,一任比一任看我的眼神复杂,假倒是批得很痛快。
很多人劝我离开这里,换个新环境会让我好一些。特别是在破了很多大案后,我渐渐有了些名气,市局和省厅都想挖我过去,我拒绝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犯罪嫌疑人极可能是本地人,我得守在这里,亲手抓住他。
徐珊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我们没有给她做墓碑。我自然不会像局里的传言那样,什么在爱人的坟前大醉三天,哭得不成人形。
我只是在她布置的房子里,做一顿饺子。
亲近的朋友和家人都知道我这习惯,从来不会在这时候烦我。
饺子没吃几个,突然听到敲门声,我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
是李筝。
我心里既失落又烦躁,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印象里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家的地址。她平时大剌剌也就算了,今天这种日子,怎么也不让人清静。
我没有开门,想假装不在家,但敲门声一直不停。
我猛地一下拉开门,没想给她什么好脸。
门一开,我愣住了。李筝头上顶着一层薄雪,眼睛通红,明显是哭过,手里拎着个纸袋,里面装了几瓶酒。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她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让她进来坐,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有点拘谨,我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坐下后,我问她:“你怎么来了?还有,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她不说我也能猜到,知道我家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跟李筝和我都有交集的就更少了,十有八九是王猛告诉她的。看她哭成这样,肯定也是听王猛说了徐珊的事。
李筝胡乱抹了抹脸:“我去找你,他们说你今天没上班,我就去找猛哥……”
果然是他,我叹了口气。
李筝以为我不高兴了,赶紧说:“你别怪猛哥,他本来不肯跟我说的,让我别来烦你,是我逼他的。”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你还来烦我?”
没想到李筝安静下来,低头想了想,认真道:“晓辉哥,许多事,不要都闷在心里。像我,我心里有事就喜欢喝酒,喝醉了也就发泄了。”
说话间,李筝开了瓶茅台,把杯里剩的水往绿萝里一浇,给我俩一人倒了一杯酒,把杯子塞到我手里。
我晃了晃酒杯,酒是好酒,已经挂壁了,估计是十年以上的茅台。
我没有倾诉的欲望,李筝也异常地安静。
我们寡淡地喝了半夜的酒,等我再去倒的时候,发现酒瓶已经见底,李筝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给李筝盖了条毯子,把她的头变成侧位,防止出现吸入性窒息。关键时刻,法医的职业素养还是要有的。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