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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屉笼架在大锅灶里,热气袅袅。包子馒头和甜角,屉屉相接摞得有一人高。另一端案上,手巧的师傅们擀面筋包饺子,小学徒把新剪的窗花贴到窗纸上,红白相映,与院墙外的白雪红梅遥遥呼应。
何漾站高贴上了新对联,都是些辞旧迎新的好意头,又俗又粗浅,是夏颜从庙会上买回来的,为此何漾没少笑话她,反倒是他亲自写的对子,因夏颜看不懂被丢到了一边。
贴完最后一联,何漾一跃蹦到地上,把冻硬的浆糊桶拾掇好,回到里间烤火。
“爹爹念叨了半日,你今年果真不回去守岁?”何漾口渴,将手中的果子掰开,吃下一瓣酸得直皱眉头,把剩下的都塞进了她的手中,嘀咕道,“这个酸劲儿你准爱吃。”
“不回去了,明儿个一早我去拜年,趁天色还早,你赶紧回了,顺道把芝姐儿也带回去。”铺子里的小学徒留下来过年的只有两个,家里有人的都回去了。夏颜立了女户,也成了“孤家寡人”,便留下来和落单的雇工们做伴儿。
今日事多,芝姐儿还得早早回去干活儿,待铺子里都冷清了下来,一桌席面也铺好了。
“我在凌州呆了有二三年了,当年夫家把我扫地出门,儿子不得见,嫁妆被吞没,在外做工又遇奸商卷款潜逃,想想那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胡染娘多喝了两杯酒水,回想往事,忍不住落泪哭诉起来。
夏颜替她斟了一杯酒,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咱们好好做活挣钱,总有出头的一日,过不了大富大贵的日子,养活自己总不在话下,你瞧这两个小的,”夏颜指指对面的小学徒,竖了竖大拇指,“姊妹俩卖身葬父,被我领了回来,现如今不也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这世道做女人不易,可只要有一丝信念,就有脱离苦海的希望,最可怕的是连这点念头也无,那可真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胡染娘深感赞同,举着杯子同夏颜碰了碰,将酒一饮而尽,挤眉咂嘴品味一番。
夏颜想起戏文话本子里常提到的女首富,更是百般感慨道:“想当年穆娘子能做到国之首富,自是我等指路明灯,虽不能与之比肩,也可效仿一二,方不负来此世间一遭。”
另几人迟钝点头,说了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几人都喝得醺醺然,夏颜觉着脑袋有些木了,便起身告辞,回屋歇息去了。
二楼夹道昏暗,夏颜举着油灯,脚下虚浮,踩在木板上一脚深一脚浅。推开门,一阵凉风铺面,手上的油灯摇摇曳曳,顿时清醒了大半,她明明记得出门时已经关了窗户!
再定睛一瞧,瞬时有个黑影窜出窗外,夏颜惊得一身冷汗,静立片刻才大喊出声:“快来人!遭贼了!”
底下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夏颜迅速跑到窗边,探头往下望去,屋外已不见人影,旁边的巨幅广告布帘被拉扯变了形,看来贼人是通过这个攀爬上来的。
夏颜第一反应是跑到缝纫机边查看,桌椅都有移动过,缝纫机也有被搬挪的痕迹,所幸机器依旧完好无损。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夏颜急忙扯过一块布巾遮住了机子。
“东家,贼人呢!”胡染娘双颊通红,举着木棍四下张望。
“跑了!”夏颜扶住炕沿坐下,没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慌。
此人身手极其敏捷,从二楼跃下竟也悄无声息,看来不是寻常窃贼,且屋内整洁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可见这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缝纫机。
至于为何没有带走机器,夏颜猜测一来机器过重,以他飞檐走壁的习惯带着不便;二是闯入时间不久,还没来得及作案,无论是哪种,夏颜都在心中默念多谢老天爷保佑。
这机子丢了事小,被人怀疑了身份才危险。当下她只得强作镇定,朝几双关切的眼睛虚弱地笑笑:“不妨事,没准是我喝高了,酒意上头看错了。”
经此一事,她也不敢睡踏实了,把缝纫机收回了空间,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又拿出铃铛串在线上,在屋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抱着擀面杖和衣而睡,拽着被子角迷迷瞪瞪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夏颜就没了睡意,把自己收拾清爽,难得在眼下扑了些妆粉,又抹了胭脂膏子,瞧上去气色红润了些。
拎着一早就备好的节礼,往何家赶去。
送给何大林的金丝烟和汤氏刨木刀,是她费了许多心思才得的。而给何漾的云头墨也是一年仅出百块的精品,就连青丫,都备了些姑娘家喜欢的脂粉膏油。至于何家二房的年礼,除了芝姐儿的精心些,那夫妻俩的节礼就把平日收罗来的样子货挑了些来充数。
青丫在厨下忙活,何大林也去试手新工具了,一想起昨晚那场惊险,夏颜还心有余悸,便趁左右无人之时,把这件事同何漾说了,只略过了缝纫机的话不提。
“从二楼跃下消失无踪?”何漾一脸凝重,将一颗花生放在桌面上按捏,低头沉思。
欢颜的小楼比寻常商铺还高些,爬上去已是不易,要瞬间跃下落地精准更是困难,观此人身手显然是练家子,对此他不得不重视起来:“这几日你回来住罢,在我跟前也能安心些。”
夏颜咬了唇不做声,既然立了女户,她便想把界限划清些,登门做客和留宿过夜是两码事,她不想越过这个鸿沟。
“罢了,我知你现在顾虑颇多,不会勉强你。这几日我让巡防班的人多留意那带,再雇几个人照看你。”何漾这般打算犹觉不放心,又去研墨写帖子,请托家中有门路的同案相助。
夏颜也不打扰他忙碌,兀自将这屋子四处打量一番。离开了一段日子,何漾的屋子变化不小,多了一张大立架,里头堆满了文书案本,还有一排新置的书籍。
“这本《山堂肆考》你得了?先前不是跑了大半年也没寻着?我还替你问过一回,书肆伙计说是给方岱川买回去了。”
“是么,可巧这本便是他借我的,待我看完还得还回去。他也是个惜书爱书之人,气度见识都不俗。”
“你怎会认识他?此人深藏不露,寻常不露真颜呢!”
“官商本就牵扯不清,在几次应酬中接触过,而后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我俩意趣相投,他便借出了这本爱书。此次征税,他也出力颇多,空缺的那一千两,就是他补齐的。”
“前段日子官府那般对他,他还有如此风度?”夏颜把这本书抽出,随意翻开几页,见都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又默默放了回去。
“此人心中有丘壑,若是为官作宰,必有一番大作为,可惜了。”何漾在纸笺末端落了款,通读无误才收进信封中。
“梅记那边,最近可有消息?”夏颜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自打上回相谈,夏颜便再也没见过梅廉,平日里书信往来也是他二人居多,虽知何漾定会护她周全,可她总有种被这二人边缘化的感觉。
何漾糊信封的手一顿,抬起头思索了半晌:“丽尚坊最近有些动作,你那铺子里可有存货?”
“支撑四个月无碍。”
何漾点了点头,把笔墨纸砚收拾好,拉着她坐到椅子上,拿过炒货碟子,一颗颗替她剥干果。
“眼下不必着急,一切静观其变,那边若是出手了,我们定能提前知晓的。”夏颜也没问他为何这般有底气,不过这件事既然有何漾相助,确实让她安心不少。
何漾仔仔细细剥着瓜子壳,只挑那饱满肉厚的剥。不多会儿,碟子里就聚集了一小撮瓜子仁,夏颜也不客气,抓了一把送进嘴里,嚼了几齿顿觉满口香,“东海的战事如何了?听说倭寇都撤了?”
何漾嗯了一声,把堆得尖尖的瓜子壳扫捋进簸箕里,拿起抹布将茶几面擦拭地一尘不染,“朝廷损失惨重,新造的战船被打得七零八落,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往后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了。”
夏颜也跟着叹息一声,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总有种朝不保夕的不安感,“也不知道洋外是个甚么模样,若是能出去走走瞧瞧就好了。”
何漾笑笑,点了她一头,打趣道:“大好山河还没走遍,心思竟然野到洋外去了。”
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家常,直到外间叫饭了,这边谈天说地才作罢。
正如何漾所承诺的,这几日欢颜周边确实加强了巡防,夜里再也没有窃贼敢来骚扰了,夏颜这才睡了个踏实觉。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欢颜成衣的生意也日渐升温。换下了厚重的棉袄大氅,精致的腰襦披肩渐渐在凌州城内风行起来。
欢颜的新品每每都有新意,既雅致悦目,又不突兀异类,爱俏的女子们都爱来添置一件新鲜靓丽的衣裳。
如今店内盈利每月多达千两,如此下去,不出几月,凌州成衣铺子的头把交椅就要换人了。
而正在形势大好之际,织云坊的白老板却突然登门拜访,同夏颜密谈了许久,便断供了欢颜的货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