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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声琳琅。
夜风裹着水汽从罅隙里吹进屋中, 更添了几分凉意。
瑶英换了身衫裙,坐在灯前一点一点绞干长发。
苏丹古抱她的时候,浑身僵硬冰冷, 掌心也冰凉, 凉到她身上微微地起了一阵战栗, 现在还觉得脖根处他的手掌紧贴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他果真是旧伤发作一时失态吗?
真是失态……为什么要抱她?不抱其他人?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用丝绦挽起长发, 写了封简短的信, 叫来亲卫:“把信给阿史那将军,就说我想见苏将军, 请他务必帮忙转交。”
与其一个人坐在这里胡思乱想, 不如当面问苏丹古。
亲兵拿着信出去, 刚好和过来传话的巴米尔撞了个正着。
“公主,阿史那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看他神色焦急,瑶英披上斗篷,随他出门, “出什么事了?”
巴米尔道:“苏将军病了, 阿史那将军请公主过去看看。”
瑶英怔了怔, 苏丹古当真旧疾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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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的时候, 确实也抱过她,还抱了大半夜……那次他也是身上冰凉,把她当成一块枕头似的抱着。
两人撑着伞踏过庭院, 水花四溅,匆匆赶到刑堂附近的一处院落,拾级而上。
毕娑手里提着一盏灯, 迎面走了下来,视线落到瑶英身上:“深夜请公主过来, 劳烦公主了。”
瑶英摘下兜帽,问:“苏将军怎么样了?”
毕娑笑了笑,朝她作揖:“是我考虑不周,害公主担心了,摄政王刚才只是一时不适,这会儿已经好了。我太冒失了,给公主赔不是。”
瑶英一呆,抬头朝门口看去。
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儿,身姿傲岸苍劲,灯火摇曳,他爬满疤痕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碧眸幽深平静。
阶前雨落纷纷。
瑶英看着苏丹古,沉默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苏将军好些了?”
他垂眸看她,点点头:“我没事,让公主忧心了,公主请回。”
言罢,转向巴米尔。
“送公主回去。”
语调冷淡。
巴米尔恭敬应是。
毕娑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一阵风刮过,雨势陡然变大,雨珠砸在瓦顶上,一片脆响。
瑶英站在阶前,半晌没说话,想要问他的话,没必要问了。
雨滴飞溅,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拢了拢披风,笑了笑:“将军没事就好,夜深了,将军出征归来,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瑶英转身离开。
巴米尔一脸茫然,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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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昙摩罗伽踉跄着后退,手扶廊柱才稳住身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娑上前想搀扶他。
他挥挥手,转身进屋,脚步蹒跚地挪到榻前,直接倒了下去。
毕娑叹口气,“王,您这是何苦……”
昙摩罗伽服了药,刚才苏醒,得知他请了李瑶英过来,挣扎着爬起身,冷漠地请李瑶英离开。
刚刚抱了公主,转头又对公主如此冷酷,一句解释都没有,公主脾气再好,也会恼的。
昙摩罗伽强撑了半天,早已脱力,意识再次变得模糊,眉心紧皱,额头沁满冷汗。
“别把她扯进来……”
他人事不知,忽然喃喃了一句。
修行中人,不该打搅红尘中的她。于他而言,这一切只是一场磨练,对她来说就不同了。
不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面前,都不该越过界线。
他不能一错再错。
毕娑摇头叹息,守在床榻边,心里百味杂陈。
……
翌日凌晨,昙摩罗伽清醒过来,窗前一片浮动的青光。
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
他起身,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宣医者,吃药,解下头巾,扯去伤疤,脱下衣衫,换上袈裟,找出佛珠串,笼在腕上,盘坐在佛像前,打坐禅定。
昨日雨中的拥抱,只是一时忘情。
云销雨霁,红日捧出,艳阳普照,一切烟消云散。
他念了几卷经,毕娑和巴米尔过来禀报事情。
“王,这段时日城中一切安好……”
毕娑道,脸上神情复杂。
“说起来,多亏文昭公主在。”
昙摩罗伽抬眸。
毕娑朝巴米尔示意,巴米尔缓缓地道:“海都阿陵发动奇袭时,朝中大臣全都跑到王寺来了,大相亲自出面,主持朝政,训斥朝臣,朝臣也就散了,老老实实回去当差。期间有寺中僧人求见,小的按王的吩咐,找了理由打发走他们,命城门各处看守加强警戒,紧闭城门,各处相安无事。”
城中粮食充足,大相颁布禁令,商铺不敢涨价,一切和平时一样,除了城门紧闭外,并无异样。
“没想到城中早就有北戎细作,葛鲁将军他们一时半会抓不到海都阿陵,战况胶着,百姓害怕了,那些细作就散播谣言,闹得人心大乱,他们趁机引发骚乱,怂恿百姓冲击城门……”
“大相率领官员去城门劝阻百姓,百姓听信谣言,说大相早就把他的家人送出城了,他们也要出城,大相怎么劝说都没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挑拨,有个守城的兵卒突然殴打百姓,后来乱成一团……大相带人过去查看情况,人群里冲出几个女人,要刺杀大相!大相没有防备,被刺伤了,好在伤口很浅,只是破了点皮。”
昙摩罗伽听到这里,眉头微拧。
大相到底还是太老实了,每一步都照着他的指令去做,忠实归忠实,未能随机应变,以至于无法平息小骚乱。
巴米尔接着道:“这时候,文昭公主突然出现在城楼上,她的亲兵救了大相……”
那天,李瑶英忽然出现,救下大相,站在城楼劝说百姓,说佛子早就布置好守军,海都阿陵绝对打不进圣城,百姓将信将疑。
巴米尔想到当日情景,忍不住卖了关子:“王,您猜公主做了什么?”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巴米尔浑身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是在回禀事情,而不是和同僚吹嘘,忙敛容正色道:“公主一直注意城中动静,听到消息就赶过去了。她站在城楼上,指着人群里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二话不说,让她的亲兵把那些人绑了!”
李瑶英以男装示人,脸上蒙着面巾,她的亲兵动手抓人,城中百姓哗然一片,她一点不惧百姓的指点议论,当场戳穿那几个细作的身份——原来她从回到圣城的时候就开始暗中调查,只等那些细作自己跳出来,她好一网打尽。
这时,巴米尔听说城门前有骚乱,派王寺僧兵前去处理,百姓信任僧兵,又看到那几个细作在亲兵的质问下当场露出马脚,各自散了。
自那以后,不论再有什么谣言传出,百姓都当成是北戎细作在兴风作浪,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大相虚惊一场,愈发警觉,连续颁布数道禁令,城中不仅夜晚宵禁,白天也各处戒严,一直到前天知道大军即将凯旋,这才解除禁令。
巴米尔说完,退到门边。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手指转动佛珠。
毕娑接了一句:“王……文昭公主这段时日派她的亲兵来回圣城和河谷之间,给葛鲁他们传递消息,她一直防备着海都阿陵。”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一停。
“为何没人禀报?”
他轻声问。
毕娑小声说:“公主以我的幕僚巴彦的身份示人,葛鲁将军他们不知道她就是文昭公主,大相以为她只是我府上的一个文书。”
从沙城回圣城的路上,李瑶英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只有巴米尔和般若他们知道她回城了。
巴米尔以为这事昙摩罗伽知情,也就没有想到要写信禀报。
一缕晨光照进禅室,切过书案,落在昙摩罗伽的袈裟上,淡淡金光潋滟。
他沉默了很久,问巴米尔:“文昭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巴米尔想了想,道:“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在海都阿陵发动奇袭前,公主就回来了。”
昙摩罗伽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庭院。
也就是说,瑶英随后军离开后,立刻马不停蹄直接赶回圣城。
那时没人知道海都阿陵会带多少人马。
她那么怕海都阿陵,明知他会发动奇袭,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她为什么回来?
……
半个时辰后,小院。
沉重辽阔的钟声响彻王寺,晨曦倾洒,佛塔尖顶上金光闪颤。
听到钟声,伏案书写的瑶英抬起头。
院子里的小沙弥眉开眼笑地道:“公主,我们佛子出关了!”
瑶英放下笔,走到门边,遥望石窟的方向。
明亮的晨光中,高耸的石窟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看去庄严圣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巴米尔找了过来:“公主,王请您去禅室。”
瑶英收拾了一下,随巴米尔去禅室。
进了拱门,长廊深处一道高大的身影朝几人迎面走了过来,腰间佩刀折射出一道道宝光。一只浑身古钱纹的花豹跟在他身旁,爪子落在莲花纹砖地面上,轻巧无声。
巴米尔停了下来,朝男人行礼,“摄政王。”
男人嗯一声,目光扫过瑶英,背对着日光,碧眸看起来比平时颜色略深一些。
瑶英看着他,没有上前,“将军今天好些了?”
苏丹古微微颔首。
他身边的花豹抬起头,黄色豹眼微眯,突然猛地上前,抬起爪子勾瑶英的裙角。
“阿狸。”
男人一声清喝。
花豹收回爪子,耸身一跃,跳上栏杆,尾巴耷拉着跑开了。
男人朝瑶英致意,抬脚走开。
瑶英目送他背影远去,问巴米尔:“苏将军要出城?”
巴米尔道:“王出关了,摄政王奉命前去伊州追击瓦罕可汗和北戎残部,今天就出发。”
瑶英双眉略皱,一边继续朝禅室走去,一边回头张望。
到了门口,般若笑嘻嘻地迎上前,小声说:“公主,王出关了,公主前些天立了功,王一定会奖赏公主。”
瑶英没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禅室。
殿中清芬弥漫,空阔明净,一个男人盘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身姿端正,气势威严,眉眼清冷。
她走上前。
“法师。”
昙摩罗伽嗯一声,示意她落座。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长案旁有张短案,正是她之前留宿禅室时用过的书案。
她走过去坐下,抬眼细看昙摩罗伽。
他眉骨疏朗,鼻梁高挺,轮廓鲜明,眉宇沉静,似不染尘俗,光看脸就很有几分佛像。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和瑶英若有所思的视线撞上,道:“海都阿陵往高昌去了,缘觉已经南下,他会示警高昌。”
瑶英回过神,道:“多谢法师。”
海都阿陵往南逃窜,她一点都不意外。王庭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他为保存实力,不会强行攻城,只会以偷袭的方式制造骚乱。当听说瓦罕可汗大败,他会毫不犹豫地撤兵南逃,对眼下的他来说,趁机收拢残兵壮大势力显然比为瓦罕可汗解围更重要。
昙摩罗伽低头,翻开一本奏疏。
“我听巴米尔说,公主帮大相维持城中秩序,抓了几个北戎细作。”
瑶英一笑,说:“我只是抓了几个人,审问、查证、维持秩序的事都是大相和巴米尔在操持。”
她担心海都阿陵的那些毒计,专门盯着城中的可疑之人,所以比大相和巴米尔反应快一点。
昙摩罗伽提笔写字,“公主为何返回圣城?”
语气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瑶英神色平静,轻描淡写地道:“阿史那将军请我随军,就是因为我了解海都阿陵,海都阿陵要攻打圣城,我当然不能避开……法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想为法师尽一份力。”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昙摩罗伽手里的笔,“我是为法师回来的。”
纸上的笔尖没有丝毫停滞,书写的动作优雅流畅。
昙摩罗伽望着摊开的绢布,沉着地书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