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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士开始渐渐感受到了来自商业的威胁。皇帝重用商贾出身的人士,对财政进行大肆的改革,无疑是触动了垄断仕途的文学士的利益。
他们想掀起的无非就是官学与法治之争。
边棠推崇的官学确实曾为朝廷输送过大量饱读诗书之士,但渐渐的,官学开始垄断教育进而控制科举,将官学理论灌输给了整个社会。
另一方面,本意是为给政权带来稳定而推广的礼教学问,却在发展中对社会的稳定起到了负面的作用。
在早期,他们按照皇帝的指示,将残缺的经典或篡改或伪造,将变革的想法加进书中谎托古人之思想,还制定了天人合一的理论以“祥瑞”神话了皇帝,为皇权带来了无上的威严。
而今,这种借古讽今的潮流却转向了不利于皇帝的一面,官学将上古描述成了一个充满礼教的和平富裕的社会,在那里人们按各自的阶级划分,恪守本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贵族官员都是贤良,没有穷人也没有饥寒。
但这样的如同空中楼阁一般的幻想世界,却被官学学士奉为真理,凡事都以古法为标准,企图再将社会推向井田制这样效率低下的体制,和用米或布来用作交易媒介的远古货币系统中。
这种把“学识”“礼教”等物当成是一种炫耀手段并以此来获得尊重和地位的事情,是钱金最无法应付的局面。
钱金认为,真正的“学识”应是一种具有前瞻性或实用性的“技能”,它可以帮助人们逻辑化的使用经验和分析来创造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至少它能对过去的客观结果进行理性且有效率的反思。而不是逞了口舌之快后,以咬文嚼字来统一人们的思想。
再加上,由于受梦境中钱莜的世界观影响,钱金也素来对“礼教”之事无甚关心。因此,诸多缘由下,钱金决定让韩奇代表金贸院于朝堂上辩论。
所幸皇帝近来,也对钱金招入金贸院之人有所好奇,但从七品下的官职实在不方便召见,韩奇便借此机会获得皇帝的特诏,得以在此次议事时宣召入殿。
还未入殿,正在退靴的当儿,便见礼部尚书带着一众气势汹汹的大学士走上大殿前的台阶,颇有势在必得的架势。
想必,他也深知钱金商贾出身的弱势,因此才寻觅了这么个机会打算在朝堂之上,以自己擅长的礼教搓搓钱金的锐气,好在摄政大将军面前博个彩头。
议事开始后,礼部尚书身后的大学士们便总是用那略带轻蔑的眼神瞥向钱金,好似突然之间,钱金就变成了他们的怨敌一般,这般因理念不同而夹杂着强烈私人情感的厌恶,令钱金疑惑不解。
终于到了辩论的环节,大学士一开始便让钱金顿感头痛。
学士:“王者崇礼施德,今万方绝国之君方怀天子之威德而奉贽献见者;明君崇礼,执礼德而下天下。”
韩奇:“令者所以教民也,法者所以督奸也。令严而民慎,法设而奸禁。”
学士:“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故治民之道,务笃其教而已。”
韩奇:“边棠自有制度,何以纯任德教,用古政乎!且俗学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
昏昏欲睡的言论来去交错。
韩奇:“制礼之人,自谓有先见,故为节文,以为人事之仪则也,然使人离质尚文。礼文繁缛,众所不堪。礼文大备,民不堪命,则群起而攻杀之。故圣人曰: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
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争辩还未能结束这折磨时,钱金忍受不住了,于是便站出来说道:“日世不同,轻重之物异。礼让不足禁邪,而刑法可以止暴。”
谁知还未等学士开口,便听到大殿之上传来了摄政大将军的笑声,他突然站出来恭敬地对皇帝说道:“陛下,得臣如此实乃国之幸也。”说完,他竟向钱金投来了捎带赞许的目光,这令掀起此次事端的礼部尚书和众学士深感难堪。
原来,无论朝局之争如何,摄政大将军黄义都是厌恶官学的那一派。
韩奇也因为朝堂上毫不畏缩的发言,而被皇帝特封从六品上金贸司直。
就这样,刑名法规的整顿被交给了刑部执行。
这一日,吏部侍郎关晴特意来到刑部,向刑部尚书贾证提起了一件与整顿刑法相关的事。
贾证乃当世有名的法学世家贾家的后人,贾家五代曾出过两个大理寺卿、一个刑部尚书和一个御史中丞。
贾证现年四十出头,三十岁时获建帝赏识出任从三品大理寺卿,大御初年,升任正三品刑部尚书。
其人性情刚直,但却意外地富有灵活机变之能,懂得审时度势分得清宏观的利弊,对于主刑法的官吏来说,这一特性好也不好。
由于他的这份机敏,在穷荒之时,他更愿意配合尚书省的财政政策,这其中也包括包庇一些缴纳巨额税款的世家大族,这正是选由他来担任刑部尚书的原因。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势力狡诈”之徒,却又有成为酷吏的本事,他丝毫不畏惧权贵的势力,只要到财政稍得喘息之际,他便大动干戈立刻开始整治各种违法乱纪,大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架势。
人们纷纷猜测,他私藏着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着各种违法乱纪但当下不予整治的家伙们,一旦等到财政问题解决,上面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贾证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刑部尚书,他那份拿捏得当的“分寸”深受朝廷信任。
关晴落座后,开门见山的说起了正事。“贾大人,此次科举,淀川左家行贿吏部尚书,将不合格的考生入仕之事,贾大人可有耳闻?”
“嗯,确实有人举报此事。关大人的意思是......”
“何不趁此整顿刑法之机,将淀川左家的事彻查清楚。”
“嗯......不瞒关大人,其实刑部对于左家抢占土地一事早有彻查,只是诸多缘由而没能将其绳之以法。关大人是说要现在整治左家吗?”
正如钱金此前在户部审阅过的报告,由于左家抢占土地、肆意兼并造成的流民所导致的饥荒和疫病,间接促成了丝村的毁灭。
刑部对于左家的状况早已了如指掌,只因左家是边棠最大的粮商,其赋税之巨,令财政困难的朝廷无法狠下心来整治;又因左家的族长左单曾受摄政大将军黄义的赏识被请封为伯爵,而被地方官员多有包庇。
诸多缘由之下,贾证也只能将其记录在小册子之上,等待更好的时机。
而这个如今被世人当成是恶棍的左家族长左单,也曾是个心怀家国的热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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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自百年前,便是淀川这个号称“边棠粮仓”的产粮大郡的豪族。
一直以来,都是从事着粮食的买卖,在曾经繁盛的商道上,也参与过香料和蔬菜的贸易。经过几代的努力,左家逐渐成为了边棠最大的粮商。
十五年前,“七藩之乱”后期,北辽举兵来犯,边棠北境陷落。
时任大将军的黄义在率兵平定了边棠以西的最后一处“藩镇之乱”后,星夜向北进军,准备驰援北境。
但是,兵困马乏的军队连军粮都无以为继,一时之间,黄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中。
正当黄义暂时整兵于淀川以北的善州之际,时年二十八岁的左单带领着左家的骡队,陆续运来了八千石粮草,这足以让黄义仅剩的五万兵马支撑十天。
左家倾尽家业的无偿资助,令黄义感动不已,他看着陆续被卸下骡子的粮草,差点落下热泪,心中像是打翻了火盆一般炽热滚烫。
虽然这场战争的最后还是以割让了北境告终,但是,正是由于左家的援助,使黄义得以率兵马驰援边棠的北方边城狭城,将北辽军挡在了关外,没能进一步吞噬边棠的领土。
黄义因此对左家多有感激之情。
黄义一回京,就亲自上书皇帝陛下,为左单请了个伯爵的名号。
在他看来,危急时刻提供钱粮的左单身为粮商,其重要性要远高于用钱买了个子爵爵位的钱庄家族钱家,因此,一定要封更大的爵。
在当时看来,这也的确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左单当年的慷慨援助确是发自真心,虽然其中也隐藏着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他是真的渴望着边棠大军的胜利,能还边棠以安宁。
只是,人心的古怪,正在于那些心底里时时刻刻产生着的奇妙变化。它总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使一切行为与最初所秉持的立场对立起来。
这种转换,自然到难以察觉。
左单的变化,就发生在获得了黄义的青睐后。不只他在变,就连淀川的农民、官吏对待他的立场,都在发生着变化。
左家的势力开始在淀川扩张,渗透进下层官吏中,渗透进侵占的土地里。
直到新帝登基,摄政大将军上位,这变化竟发酵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无论如何膨胀,都不会有下层官吏管束,背后顶着摄政大将军的光环,在淀川竟成了一方“霸主”。
而黄义那边呢?起先,他并不相信人们所说的关于左家的恶行,他一直以来都信任着左单那一腔热血的家国情怀。另一方面,他也根本没有预料到左家的膨胀所能带来的后果的严重性。
刚开始的那些年里,下级官吏对于黄义与左家的关系多有忌惮,不敢向他说明左家的恶行。
到了后来,当他从关晴的口中得知左家的所作所为后,怒不可遏,要求刑部彻查此事。
但是,尚书令刘勘却要求刑部停止了对于左家的调查,其原因在于困苦的朝廷需要着左家每年所缴纳的大量赋税。
摄政大将军一边为财政所困,一边又碍于过去的人情关系,两相之下,心中着实腻歪。
对于左家的放任,究竟是谁的过错,在复杂的人世间,真的很难纠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