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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卡嵌进手机,信号格刚蹭蹭竖起,欢快的原始铃声就响了。三十分钟后,他就看到了吧台边散发着浓烈骚气的潘恩。关于这一点潘恩坚决不承认,他认为这是徐钦对他人格魅力的诽谤,而出于对嫉妒这一丑恶嘴脸的同情,他很宽容地采取不揭穿态度。
潘恩可谓我们徐总的金主。两人相识于纽约,无关华尔街,只关夜店的一桩风流韵事。潘恩其人,表里如一的风流,长相绝对很合古龙老先生的眼,活脱脱一个正派凛然却注定含冤的青年侠客。当是时,他正含冤受理着一桩关于受精卵是不是有他一份功劳的旧案,对面美人儿似乎是个受孕滑胎讹钱专业人士——连这厮都被骗了——据徐钦后来了解,这厮招美无数却从不沾腥——从美人见面一顺溜证明,和开唱白便可知:我只是来告知你一声,毕竟这小生命有你的一半功劳,我尊重你的知情权。
原本潘恩还悠哉游哉兴趣盎然,挑起证明材料不懂就问,可接听了个电话后,就似乎兴致全无了。利索拨了个电话出去,结了账,回来便给美人儿看了张照片——一样的白纸黑字红印章——精子结扎手术证明。
潘恩一脸抱歉:“对不起,我想我的前列腺液还没这能力。”
然后,雷霆手段的潘恩被堵在了巷口,被全程围观的徐钦英雄救了英雄,英雄惜英雄的一幕还未来得及上演,潘恩就被一通电话唤走了。那晚,徐钦收到了一张名片,后来,潘恩二话不说注资入股,成就了今天的徐大老板。
后来潘恩亲口证实了徐钦的猜想——印章造假尚易如反掌,更何况仅仅一张照片。
“可真慢。”骚气的男人一指挑起来人下巴。
徐钦一巴掌糊上去,跟着坐下,疾言厉色:“不许浪!”眼见贼手愈近,徐钦补充道:“10点钟方向有美人看你”。
“多美?”潘恩懒洋洋倚回高脚凳。
“19世纪末的美人。”
潘恩眼波流转,端起酒杯凑到嘴边慢悠悠转了个身。回过身来却明显快多了:“哎,这豆腐西施……”只有四分之一个满怀的女人,两腿大开站着,他现在非常能体会鲁迅先生的感受。
骨感从来不是潘恩的菜,徐钦自然知道。
“听说你这次相上了个美人。”
“分了。”
“哦,几天?”
“……”
“又一个可怜的。”
“7天。”
“唷,这次还不错,好孩子。对了,我撞上了一个有趣的小东西,虽然只有二分之一个满怀。”
徐钦顾自喝酒。
“真可怜,连好奇心都没了”,潘恩跟着也小酌了一口,接着道:“那小东西拒绝了我,这完全是个神奇的物种。”
徐钦白眼都懒得赏了。
“小东西身边还跟着个小小东西,也是个神奇的物种。那小小东西开始是个面瘫天才,后来就变成了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白兔。”
“嗯,就你不是个东西。”
潘恩却自顾自开启了说书模式。
潘恩爷爷赶着黄昏爱上了隔壁街的雏菊奶奶,却守旧的很,不肯再娶要给过世的潘恩奶奶保留唯一的牌位,于是心怀愧疚的为雏菊奶奶玩了把浪漫,玩出了个爱菊小学。爱菊小学接收从各地孤儿院甄选来的有特殊天赋的孩子,为他们提供高度专门化教育。
基于这么个背景,当校方申请给孩子们建一栋更高规模的图书馆时,潘恩爷爷自然高度重视,于是孙子就奉命勘察去了。故事就发生在遥远的奉贤区碧海金沙(其实是人造海,暂时看不出碧更没有金)上的爱菊小学。
当潘恩深情起来,他的眼神绝对抵得上月黑风高夜的杀人刀,银光流淌一击必中。比如说此时,他描绘起偶遇的小东西。徐钦也来了点兴趣,赏美无数的潘恩许久未曾流露出这般锋锐了。
她穿着条白色中领齐脚踝的毛衣裙,外搭一条暗绿色披肩,刘海撒在眉上,过肩长发随意绑着,小小的一绺,高耸的眉峰衬得小脸儿更小,很剔透的白,太阳晒着泛点红,天然的上钩笑唇,微微一动,小酒窝就溢满了春情。
徐钦心里微微一动。
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校长给偶遇的两拨人做了介绍:“潘先生,这位是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易雅克老师。易老师,这位是爱菊慈善基金的潘先生。”
潘恩其实早就发现了她,特意绕过来偶遇,只是这位可爱的作家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扰。他伸出了手:“想不到易老师这么年轻,我很喜欢您的作品,有点成人童话的意思。”入手柔荑一片细嫩,毫不影响他话说得中规中矩。
手方松开,姑娘却是变了脸色,收回小酒窝,面无表情,亦是中规中矩答:“潘先生抬举了,我只是偶尔讲点小故事,称不上老师,更论不上作品。”
“确实,老师这称呼太有距离感,方寸讲台总是高个一截。我可以叫你雅克吗,这名字真好听。”潘恩自认笑得很正派。
姑娘未吱声,校长面无表情神游天外,主任长得太难看,潘恩接着冲姑娘道:“这是准备去食堂的吧,走,咱一起感受下天才少年是如何喂养出来的。”
姑娘侧过身去,露出了身后的少年,“这位可爱的少年也是天才,对于天才的投喂问题很有切身体会,我想你们会有很多话题可聊,我减肥,不吃中饭。”
潘恩这才知道歪脖子树下还有第三个生物存在——他自己一直是超脱生物的存在,太难看的主任自然不算生物——还是个神奇的存在。被暴露了的少年瞪大了眼,似乎在努力适应自己天才少年投喂专家的新身份。自带弹幕的表情写满了吐槽:瘦成这样还要减肥,是想轻飘飘被火箭吹上天吗,那也要看人家小青蛙愿不愿收你这关门弟子,这轻飘飘吹成香飘飘也是需要天分的!
“然后,小酒窝甩头离开了。那一下甩头……你知道吗?我站在树荫下,她走进阳光,一甩头,甩我一脸金灿灿的春光,把我眩晕了,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触到一尾衣角……”
“甩你一脸头皮屑,你也会眩晕的——被砸的。人家套的披肩,没有衣角甩你。”
“……”被打断回忆的潘恩。“被甩出情伤,一听‘甩’字就难过?”
徐钦皮笑肉不笑地拉开了嘴角,一秒即放:“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潘恩沉默了许久,终于不再优雅,豪爽地干完了半杯酒,转头就要走,却被拽住了衣角,是的,衣角。
“哎,兄弟……”
兄弟再次打断了他话头:“好消息是我认识雅克,坏消息是我们曾有过一腿,大学的时候。”
大侠满脸不可置信:“就凭你这泡妞技术,三天五头被踹得内伤难愈的……”好兄弟依旧一脸严肃,大侠败了:“这是撞上的什么运?”顺手一摸酒杯,干净得很,便招来酒保再要了杯。
“我也想知道我这撞的什么运,消失了七年,突然间就被她的消息全面包围了。”徐钦答得漫不经心。
潘恩却突然正经起来:“你还记得吗?我们认识当晚,潘邱出车祸,那对夫妇当场身亡……”徐钦蓦然挺直了身子,潘恩拍了拍他肩,接着说道,“没错,是她父母。”
那天回去,他查了她资料,才知道小酒窝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出事的时候,他们见过,只不过当初的易雅克太过狼狈,对那张脸他压根没印象。
徐钦愣怔当场,原来,在他完美落下事业的最后一着准备时,她正遭受着人生剧变。原来,他离开她,却以另一种方式从另一个层面见证了她的故事。
徐钦向潘恩转述了艾修雷的故事。两人都沉默了。
当你读一本书,人物再逼真故事再写实,终究是二维里的人生,看不见摸不着没味道,你可以百味陈杂,可以泪流满面,可以唏嘘不已,可以嗤之以鼻。但当人物真真正正掺入你的人生里,就只会惊起你对命运书写者雷霆手腕的敬畏和瑟缩——抚慰着他人的悲痛,瑟缩于自己的幸运。
此刻的俩人再无调笑心情,便各自打道回府。
凌晨的衡山路冷峻幽静,徐钦突然理解了艾修雷的贸然访问,也理解了鹿童最后的嘟囔自语,同样,理解了她的书店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无一活物——唯一的绿色攒在手心里,游荡着粼粼光波,仿佛随时都可以轻轻一撒手,蒸发在空气里,悄无声息。
面对人世间每天都有发生的惨案,每天都在默默上演的生离死别,新闻媒体以大写合并的数字形式报道着。均值——统计学的宠儿——以一种合并均化的形式渐渐吞噬着人的想象与移情;简简单单的十个阿拉伯数字,整齐漂亮又理性,以其特有的科学形式改造着人类对死亡的认知。
由此诞生了一系列诸如此般的论调——幼年失怙不计其数,尚人格完整其力峥嵘,遑论你一成年人,何值如此千般矫情的大书特书。
张三、李四、王五,当你从玻璃房外路过他们的灾难,对你来说,这是毋庸置疑的1+1+1=3,张三不过是苦难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不过是个三分之一——故事再到世人眼中,三分之一就成了张三苦难的折扣——他的苦难由另外一些其他与他毫无关系的玻璃房里的受难者分摊了——多么荒谬!——当你们自作主张做这等除法时,可曾将分子扩大三倍乃至千倍万倍!——当他看不见受难的千千万万人,基数就是1,他的苦难就是他的全部!——在他全部苦难的玻璃房里,他闻着、嗅着、触摸着他的每一寸苦难,一遍又一遍,都如此特殊,如同小王子独一无二的玫瑰,如何能与另外的他们同质相加,凑成让世人麻木、不分你我的大分母?
当大数成为正义的代表,道德与法律便成了众人心血来潮的游戏,成了欲望本能的傀儡;当大数成为无谓的理由,同情与善良便成了远古蒙昧的传说,成了大写的虚伪与矫情,多么恐怖!
距离太远,人人都成了上帝。距离太近,即使是深海漩涡,也必有纵身一跃。
徐钦掏出手机,回了一条短讯: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