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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艾修雷电话,易雅克正撞上红灯。电话没讲几句,她就默默右拐了。难为老狐狸还记得今天她要去拜访,好巧不巧,这个点才来电话说人不在公司,出差了,顺便交代了一项艰巨任务,易雅克拒绝还没吐出舌尖,电话便被扣了。
挥手道别拦路红灯,易雅克右拐,开始漫无目的散步。习惯的东西,果然要顺着干才舒坦,易雅克长呼一口气,把手机插回口袋。前面队伍有点长,看不见摊位,飘忽的热气和钻鼻的香味还是很轻易地支起了招牌。易雅克直接排了上去,招呼前面的大姐问,这卖的什么。
大姐回头,美目一挑,呵呵笑了:“小姑娘嘴真甜,青团,现场做,”大姐轻轻嗅了嗅,一脸陶醉:“你闻闻,有没一股甜甜糯糯的香味。”
易雅克立时眯眼撅嘴,长长吸了口气,许久才缓缓呼出,仿佛这般才留得住这股甜蜜滋味。“真甜,姐!不过这离清明还早着呢。”
大姐被她模样逗乐了,笑道:“青团这祭祀功能早就淡化了,好吃想吃活人开心吃,哪时不是吃。”
易雅克点点头,有点失了兴致,冲大姐笑:“这队伍有点长,我怕是等不及了,”她拢了拢毛衣,道了再见。
这些年,她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书店门面是她的,收入微薄,支出也有限,大抵能维持得下去。加上一点稿费,小日子过得挺无忧,无忧得她很少回想过去,仿佛从出生开始,便每一天都如这般:清晨醒来,瞪天花板,想点要做的开心事;打开店门,沏杯奶,磨个豆子,冲杯咖啡,一口热咖啡,一口温牛奶;坐在窗前看看书,发发呆,写点东西;兴致来了,就自己做做饭,偶尔叫上鹿童和顾提香,兴致缺缺,就大摇大摆装大爷,出去搓一顿。下午四五点出门溜达几圈,信步走,疲乏了,迷路了,就打个车回来。
这就是她的一天,易雅克几乎笃信,这也会是她的一生。
直到那天徐钦爆发……她才猛然醒悟,她也有过去,有跟现在不一样的过去。原来,她也曾在他人的人生里镌刻下那么痛的印记;过去就像万有引力般,平等公正地拉着每一个人坠落。
她喜欢走在人多的大马路上,坐在人多的公园木椅上,看看人群、闻闻人气的味道;也喜欢走在无人的小路,大声嚎两嗓子,说几句莫名其妙的独声对白,演一出泪流满面的煽情戏,一不小心惊着了突现的路人,就神经质地冲人笑。
徐钦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呆呆地坐在公交站牌前,旁边是一个呆呆的小孩,两人相视着出神。小孩眼神呆滞、动作僵硬,易雅克总觉得小孩头顶上正飘着一截前世的灵魂,她喜欢神秘,喜欢轮回游戏。
回到书店,已是午时,店里几位小伙伴正高谈阔论。一见易雅克,就拉着她,问得莫名其妙:项羽和刘邦,她更欣赏谁。
她回答的很是干脆,硬邦邦的“刘邦”二字钢镚般从齿间吐出,在诡异的石桌上打了几个旋,叮咚作响。
“想想,这样的场景:风萧萧兮酒蟠哗啦,我们落拓不羁的美髯公卷着酒香踏入小酒馆,其后乌拉乌拉一帮人闻风而来。美髯公高抬脚,踏上椅子,一边抖腿,一边眯起浑浊有神的双眼扫射全场,高扬的喉结上下滑动,美酒顺流而下,群众侃侃而谈、志得意满;待到美髯公一撤,乌拉乌拉,酒馆瞬间清零。真正的魅力!不需要钱!不需要权!不需要才!也不需要美貌!只需站在那里!就是一道致命的磁石!”易雅克说得兴起。“走在沛城的大道上,竹马卢馆紧随其后。路过狗肉摊,屠夫甩下血水,追上去!走过衙门,县令的马夫挥动马鞭,献上香车!高级官吏揖身相送……”
众人直呼“拉风!”
楚汉之争,刘邦被打的落花流水,像老鼠般逃窜又算哪般?小伙伴二号发问。
“这有何干!内室有萧何呆呆,左右有张良、陈平美人,前线有韩信呆呆,说到彩旗飘飘、红旗不倒,舍邦其谁!我们的大霸王,只有个虞美人,还苦巴娇羞,娇花盛开方采撷。”易雅克说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乱世风云,百败一胜,此乃人生赢家!人生赢家!
我们的霸王,是英雄,却撑不到英雄迟暮,舍弃了最悲壮。乌江河畔,留下的,是一份难以言说的痛,故事往往都在这里戛然而止。英雄的时代结束了,侠义的时代也结束了,这个历史上最璀璨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她的春夏秋冬,却似自来水般,流过又重来。
“想一想,良美人!皮肤白皙吹弹可破!纤腰柔体道骨仙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捏把小手搂个蛮腰,绣口一吐天地芳华……”易雅克已陶醉于这一口芳华。
众人掩面,不忍直视。有生口快:“没有口香糖,这一吐指不定大蒜韭菜的十里飘香呢……”此生终是卒于手刀之下,享年十八。
易雅克手下生风的时刻,打酱油而过的徐钦先生,正载着两手青团的母亲奔赴机场,迎接国际飞人徐大教授。历时一个月,徐教授终于着陆了,徐母差点以为老头外太空旅游不小心路过了什么四维、五维碎片的,重返十八岁去了另一重时空。
这厢老夫老妻俩执子之手无语凝噎着,亲亲儿子却差点没被嘭地合上的门撞飞鼻头。再次打酱油而过的徐钦先生爬了爬头发,掉头离去。
徐钦赶到的时候,易雅克正在送客。一身运动装的徐钦格外阳光,于是,易雅克的客人差点没送走,熊孩子们吹着口哨眼神带电。
“你这店咋没个牌匾?”徐钦等孩子们远去方问道。
“你不觉得这里挂这玩意儿会很傻吗?”易雅克仰头道。
徐钦停下脚步,看了半饷也没看出来哪傻,“啧”了一声,摸着下巴认真道:“我觉得,应该是你起的店名太傻,遭到了反对,于是就恼怒不要了。”
易雅克瞅了他一眼,也摸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只哼出声:“嗯?”
“确实很傻。”徐钦摸下巴的手转指向屋檐下方,严肃道:“看这里高墙与大门衔接得多么自然,悬梁的整片空白像是在进行无言的诉说,”收回手继续摸下巴:“既给人无限未知的诱惑,又给人多重凝重的深刻,就像武则天那无字碑般,我自傲然睥睨,任你胡说八道。妙哉妙哉。”
“徐兄果然品位非常、宝刀未老。蓬荜生辉。请。”易雅克伸手弯腰,真挚而标准。
两人谁也没感觉将书店与墓地类比,哪里有点怪怪的。
“有个难题,大龄单身男如何摆脱家长催婚似跑猪?”
“站住,被放血。”易雅克头也不抬,答得很干脆。
“放了血就论斤卖了。”
“总好过跑掉了脂肪,少卖二两银钱。”
“……”
“绊住赶猪的。”易雅克终于抬起了尊贵的头颅。
“如何绊?”
“那是你妈,自己想。”姑娘答得很是无情。
“只要你愿意,马上就是你妈。”徐钦试探道,端起茶杯来放嘴边轻轻吹着。
“你家……缺妹妹?”
“……”
“你妈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逼婚啊?”
“大概是想玩儿孩子吧。”
“那你玩儿出一只给她玩儿呗。”
“……”真聊不下去了,徐钦顿感这话题找得太不利索,于是他说:“过几天我要到C城出趟差。”C城是她故乡的省会。
“好巧,我也要去……”易雅克哑然。艾狐狸人手不够,便拉她凑数去H城三中做个采访——那是她老家,是她母校。艾狐狸算得上真正的大叔了,四十不惑的年龄,通透而温暖,她其实懂的,这么多年了她没回过家。她突然想起了她爸,她爸常常一边呷酒一边感叹“男人四十第二青春期,我正在这青春期的尾巴里哪!”
互换了手机号,两人相约结伴同行,同时谈妥,她作为他的特聘助理,协助他在人生地不熟的C城办件事。临走时,徐钦照顾了她可怜半天无人眷顾的生意,捧走了一整套《罗马帝国衰亡史》。
她不知道的是,昨天,徐钦去找了艾修雷,两人早已勾搭成双。再次见面,艾修雷终于表里如一了些——慈祥了很多。徐钦提议务必让她回一趟家——当你个人没有未来时,最大的牵绊便是过去——对此,两人达成了共识。艾修雷说,请他原谅那天的冒昧。
“前些日子,雅克交了篇稿子,碰巧被我爱人看到了,我爱人是个心理学家,她跟我说这孩子有点危险,她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在外人看来可能会有点捕风追影的感觉,但我相信她的判断……她说,雅克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离开。”
她现在活着,所以她活;如果有一天,有人需要她以命换命,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或者,她生病了,她便会毫无抵抗地去接受一切。这是危险的——心理与生理息息相关,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人,一场炎症就能要了她的命——生理可以配合着心理不作为。
他以为,在那个斑驳的夜晚里,在她的怀里,他解脱了。然而此刻,他发现他依旧被死死地禁锢着,不是被那该死愚蠢的骄傲,而是被他依然轻而易举为她所牵动的心跳——他怕,怕得冷汗淋漓,怕得毫无章法,他怕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她,没有独一无二的食指相接,没有了他的圆满。
所以,他没再试图抽身离去,他把自己打包送进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