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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雅克惦记着要远行,便趁着周末约了许久不见人影的鹿童吃火锅。
坏消息来临的时候,两人正对一脸木然的服务员大放厥词。鹿童一手挑着大锅里的一缕金针菇,一手晃着手里的空杯子,说:“这点东西怎么值得这个价?明明我们花了服务的钱,为什么连服务的影子都没看到呢?”
易雅克吞下嘴里的藕片,左手举起,食指弯曲支撑下巴。鹿童放下筷子,放松身子陷进沙发里,这是她好友要发表长篇大论的姿势。
“你想要什么,假笑还是奴隶?渴望优质服务的有两种人:一是缺,二是盈。第一种人,代表是普遍大众,他们渴望从服务员的微笑殷勤,甚至卑躬屈膝中收获优越感,战战兢兢本身就是一种恭维。但自从进入这人人都翻身做主人的时代,换一个角度来说,主人也自然随着奴仆消失了。豪门贵族的生活,从来都是人心所向,众人花钱去买这份主人的滋味,重建短暂的阶级,也都甘之如饴,至于其中的手段与真实,!第二种人,自然就是新时代的居少数的‘豪门贵族’。他们习惯了俯视,习惯了周全与殷勤,一旦他们的眼神如同中国移动去了乡村丛林般,断在空气中,没了接头人,就成了怠慢。怠慢就是冒犯,冒犯就是罪过。权势和金钱在精神层面,本身也就这点用处,一切都理所当然……”
鹿童抬起眼,目光涣散,打断了这可怕的长篇大论:“我想要的只是半杯水,真的。”
易雅克正说得起劲,这一下子仿佛突然被割了舌头般,她挣扎着撸顺舌,怒道:“管你呢,先让我说完!对于我们的服务员,在不流行小费的国度,如果个人拉单有提成的话,你就是一张小额钞票;如果是拿固定时薪的话,对他们而言,你就是那一摞摞油腻腻脏兮兮的碗具和杯具!你还指望着我们的服务员同志,将您手中的三毛钱捧在心口,面对您这杯盘狼藉大加溢美!神经病啊!”她缓了缓,继续道:“八颗牙齿、言不由衷,你们就这么喜欢?即使是冰冷的一成不变?人呐,永远是这般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口头上谁都提倡诚实,谁都向往真实,谁都抱怨生活中的种种虚伪让人疲惫不堪,但一转头,马上就将那空泡泡的大大卷吸拉进嘴!我倒是喜欢那小姑娘的臭脸,多可爱!”
“真理!您太深刻了!”鹿童言不由衷地赞道,然后将她空水杯递过来,猛撕拉纸巾掩住口鼻,红彤彤的笑脸淹没在一片白中。她挣扎着说得很断续:“您可以请您那位可爱的小姑娘给我倒杯水来吗?”
易雅克忍不住笑,嘻嘻乐着去搭讪可爱的小姑娘去了。回到餐桌边,却发现鹿童在接着电话,一脸呆滞,红艳的小巧鼻头一张一翕。把水递过去,她都没反应。
“怎么了?”
“阳希真自杀了。”
易雅克第一反应是:开玩笑呢,愚人节还有几天吧。阳希真这种将荣誉,或者说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怎么可能自杀?这得脑子短路成啥样!
“昨晚的事,送去抢救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鹿童依旧一愣一愣的,“听说,她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不会因为这个。我觉得可能是意外。”易雅克斟酌道。
因为这一出意外,两人早早结束了这顿不愉快的午餐。
鹿童要送她回去,她拒绝了,说自己随便走走。于是,两人出了火锅店就要分开,易雅克有点不放心,便拖住她,叫施孔图来接人。尽管,她们关系一直不算亲近,但对鹿童而言,阳希真很重要,是阳光下的她,是她心向往却无力因而永不能成为的她。死神来得不知不觉,近到鼻端满是一股腐朽而黑暗的气息。
鹿童是孤儿院长大的,等到豆蔻年华,才被童夫妇收养,有了自己的名字。世界上的孤儿千千万,她只是其中的一个;渴望家庭的人千千万,她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个。易雅克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内情,但多少猜到了一些。鹿童对那班小男生都看不上眼,她就像雨夜里瑟瑟发抖的夜猫,靠近一切适温的,温暖、温柔、温润的翩翩君子,就如她的养父。
她说张爱玲的那句话就是她的写照,她女王的外袍上爬满了虱子,其中瘙痒远远胜过旗袍华丽。但是阳希真是切实干净的华丽。对于这一认知,易雅克无从开解,她想说,虱子纵然灰暗也会动人,无痛无痒的一生,虽然磊落,但难免少了几分痛快,然而,这几句话也不过是无痛无痒——她无从体会她被养母客气请出家门的心情。
当天下午,易雅克就得知了好消息,与好消息同时到达的是关于□□的传言。好消息是:发现及时,房屋通风良好,已无危险。传言道:阳希真因被甩而心生绝望,抑郁之下借酒浇愁,大半夜回到家,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时悲从中来逆流成河,颤抖着双手坚定地打开了煤气。所幸,不久,阳希真的某位酒友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来蹭一晚,酒友被吓得不轻,惊慌之下通知了一伙人。于是,事情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易雅克支吾了一下,回绝了鹿童急忙忙去探望的邀请。她想,还是明天再去吧,女神的人气可不是盖的。然而,令她诧异的是,那位秋天的绿叶姑娘找上门来了。幽幽地,再给她说了一通传言,然后补充了一条信息——阳希真解释:她那晚确实喝多了,回去吹了凉风,头疼,便打算给自己煮一杯醒酒茶,谁知,还没等到水烧好,她便睡过去了。而水扑哧扑哧着把火浇灭了,煤气便泄露了。临走时,那姑娘给了她一道饱含鄙夷的斜睨,以示告别。
很显然,女神如今百口莫辩,可怜极了。易雅克却是忍不住想笑,这姑娘算几个意思?如今绿叶姑娘必是众人的代表了,是来宣传女神的圣母白莲花——至死都不愿让心爱的人儿背负上罪名。尔等自私残忍道德败坏的下三滥,赶紧捆上荆棘上门谢罪,眼泪鼻涕一把哭天抢地,自数八百条罪名恳请圣恩。否则,就挖个坑埋了吧!然而最令她不解的是,为何女神做饭用的是煤气,而不是电磁炉,或者天然气?她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瑞金医院。
阳希真完全不想说话了。她已经无法忍受那群女人聒噪的开解,以及那群男人满脸“你怎么这么傻”的心痛表情。所幸,她父母暂时还不知道这事。她望着头顶的灯出神,晕开的黑点就像白内障患者清晨的眼屎,天然的分泌物看着很顺眼。
待她回过神来,房间里已是出奇的安静。潘恩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苹果已经削好了,他正要切块。肤色的果肉撞在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望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在满满的喧嚣中,她早就忘了为她失去的爱情而悲歌悼念。男人依旧很温柔地笑,体贴地给水果插上牙签,将果盘端过来候在她旁边,一如既往。沉默的尴尬消失在他柔情的眸子里,她想,所谓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便是这般吧,多情与无情从来都不在对立的两翼。
“要来点吗?”男人的语气很正常,仿佛他们不过刚刚吃过午饭,来点饭后水果。
阳希真将目光转向果盘,刚接触空气的果肉,色泽很美好,零落的散着,边缘处微微糊出些汁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消毒水味道浸淫的医院里,竟然还能独占一方。她受到了诱惑,酸酸的汁水在唇齿间绽放,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如此渴。
潘恩没坐多久就走了。那群人却又卷土重来,她们选择性忘记了潘恩的到来。
女人们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渣男、蠢女人的故事,已经有好几位已经开始现身说法了。她们都是大彻大悟后的胜利者,她们言语间全是对男人的蔑视,却在现场眼波流转于男人之间。她们急切想要将她拉下来。男人拿他们的渣来炫耀,而女人则拿她们的苦难来炫耀。似乎,渣是男人强大魅力和洒脱人格的象征,而苦难则将她们渡成了有故事的女人,那是内涵、深刻和成熟。因此,造成了这一现象:深情的男人不多见,受伤的女人到处都是。男人劝告常是“为了一个女人,至于吗?”,他们的深情和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吞,说出来,只会招致同性的鄙视。然而,女人却不一样,自古以来,女性似乎就为情而生,名留史册的女人,多为专情深情因而有才情的女人。女人的深情必须说出来,苦难让女人亲密成一家。男人多情是谓风流,女人多情是谓□□。其中根源大概可以上溯到看不见的古时文明吧,阳希真无力追索。一夫多妻制的取缔,将男人的风流由明转暗,出轨、婚外情、私生子满大街都是,同时,也将女人对女人的敌意从小家扩散到大家,谁都是提防对象。而道德和法律将这一切统统都纳入了他宽厚的胸怀。
易雅克是在周一来的,这天愚人节,病房已经摆脱了人满为患,重返清净。
穿着条纹病号服的女人,坐在窗边,长发自然散落,未经打理,仍温顺的服帖。
易雅克暗道,来得真是时候。她掩上门,轻微的吱嘎声并没有惊动阳希真。易雅克走过去,窗外阳光明媚,那女人仿佛灵魂出窍了般。这是她们都没见过的形象,粗糙的自然着,却不可否认,她依旧是女神,女神是不能也不会被拉下神坛的。
“想什么呢?”易雅克语调很欢快,像枝头的麻雀,不合时宜地跳跃。
阳希真扫了她一眼,又转向窗外。“圣西缅。”声音很平静。
“柱头隐士?”
“圣西缅在柱头上活了37年,他被教士拉下了柱头,又被轰了上去。其实,从被拉下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荣耀就已经结束了,他的生命也已经结束了。”
“不,他的荣誉永远在,在成千上万仰视他的民众的心中,也在一千多年后的我们的心中。从他向神灵献祭自己开始,到他死在柱头上为止,他一直都高高在上,一直光鲜耀眼。无论被拉下多少次,只要他上去了,他就一直在高处。”
“呵,底下的人不过在嘲笑,笑他的虚荣,像看小丑,在等着什么时候他再栽下来。”阳希真轻轻笑了,坐看云卷云舒的眉眼。
“直到他死,众人都在他脚下,不是吗?”
“那又怎样,表象而已。”
“对于群众而言,表象就是本质。”
阳希真一惊,睁大了眼望。
“群众是易变的,也是表象的。一个人表面的崇拜,就像病毒一样,快速传播开来,形成无数人的崇拜,至于原始的那人是不是真心的,早就不重要了。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就这机制。数字本身就是证据,就是真理与正义。”易雅克漫不经心地说道。
“‘法不责众’就是这么个意思,是吗?”阳希真怔怔地说,“就算……如果我真的去自杀了,真正的刽子手就是他们……刽子手们拿捏的却是‘正义’。好荒唐……”
易雅克顿住,这效果好像反了吧?她要说的是,只要你再回神坛,你就永远是女神的啊。她想抽自己两巴掌,说话怎么还是那么随便跳跃!“无法改变的事,都是无关紧要的,除了加以利用的时候。你管它荒不荒唐,女神大人,你只要位列神龛,不就可以了吗?最重要的是,你心依旧,一个人的信心是可以传染的,只要你坚定,他们就必须信,也必然信!”
“是吗?”
“不是吗?”
“好像是的。”
“是的。”
“确实如此!必须是的!”两人相视大笑。“说真的,你是担心我自杀?”阳希真懒懒地靠在窗台上。
“啊?”易雅克目光游移不定。真正折损她面子和尊严的,是那些千奇百怪千姿百态的围观者。
“你丫装,我发现你真的很爱说教诶!救世主大人,弥赛亚?”阳希真笑歪了嘴调侃。
“……”
“别羞,这又不坏。”
“……”
“说真的,能这般多管闲事,跟他人推心置腹的,已经不多了。尤其当我们不再年少。”阳希真不无落寞地感慨道。
“嗯。潘先生来过了?”易雅克在白色的病房里转了转,柜子上还残留的鲜花在盛开。
阳希真无奈地笑了,这家伙怎么做得出来,却不让人说。她点头称是。易雅克再次感叹:潘恩是个神奇的人,这样的男人,几乎无法拒绝。他若是不来,她就成了个笑话,所以他必须来。他若低伏,她的痴情便成了手段,他只能当她不过一次小感冒。平常探病在这里就演化成了意外,众人的迷惑不解方能引起对早先判断的质疑。
“听说,你俩正打得火热?”阳希真问道。
易雅克瞪圆了眼:“什么叫打得火热……啊,绿叶姑娘……你想多了,情况比较复杂,我也说不清楚……”
阳希真微微失落,自嘲:“真是败给你了,当初是徐钦,现在是潘恩……呵……”
易雅克斟酌了番,慢慢说道:“潘先生真的不是,他弟撞死的我爸妈……阿钦……总会有那么个口味惊奇的人吧。”
阳希真捂住了嘴,似是抱歉,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同样的生死,不一样的问题,她懂了它的沉重。
“要不要给你洗个水果?”易雅克盯着漂亮的果篮。
“不用,我要出院了。”
“今天天气很棒。”
“你说,圣西缅呆在沙漠那么久,吃喝拉撒怎么办?”女神的思维也很跳跃。
“谁知道呢,‘圣’可不是一般人。”
“还辟谷不成?”
“怎么能把‘圣’接上地气,你能想象我们的孔老夫子鼻孔塞两枣,颠颠地解忧愁吗?我去,这话都不能说。”
“噗!”女神笑出声来:“你是说到什么就想到什么吗?”
“咳咳,当然不是。你真的不要帮忙洗水果吗?”
阳希真看着对方目光灼灼,笑道:“想吃就顺走呗。”
“你怎么能这么简单粗暴!”易雅克一脸惊疑。
“跪恩吧。”女神手臂一抬,似飘于云端布恩的仙子。
“喳。”呃……似乎串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