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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站出来,最先入目的就是大大红红的KFC,她皱了皱眉,回头看,确实是H城长途汽车站。四年足以让一个城市发展得面目全非。林立的建筑越建越高,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却被强烈的日光刺疼了眼。这个南方小镇温度已达20多度,易雅克掀了掀自己的长毛衣,考虑着是不是当街脱一个,四处望了望,果断放下行李脱下了毛衣塞背包里,单单穿着个衬衫。
拒绝了一批又一批前来询问是否搭车的三轮及两轮电动车司机,易雅克拖着行李箱缓缓步行。三中的大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沉重的围墙;旁边一家好吃的牛肉面,连同文具店消失了,矗立眼前的是一家闪亮的理发店,一个洗发小哥正妖娆地在太阳底下晾晒毛巾;报亭没了,电话亭没了,电线杆倒是还在,上头依旧贴着泛黄的纸片,阳痿的、不孕不育的依旧大有人在。
走过十字路口,各种嘈杂声扑面而来:服装店优惠打折的重复叫卖,鞋店门口大黑箱的流行音乐,还有一如既往的“十元一件,件件十元……”,以及“最后三天,跳楼大甩卖……”,流动小推车上是无处不在的百草茶……她乐不可支,一切怅然若失都在这劲头十足的叫声中销声匿迹。
易奶奶家离县城不远,汽车等在路的尽头,那儿有一条贯穿整个县城的江河,这条母亲河有个淳朴好听的名字——永乐江。近了,她看见了桥头,依旧是年久失修的风貌,右侧还是那家冷饮批发店,然而,却没有车,她记得回奶奶家的车是破旧的黄,车皮掉的厉害,锈迹斑斑。她要一直坐到另一个桥头下车,若是跟着汽车走到底,拐进山窝里,就是她小姨家。
最终,她还是搭了一辆电动车上路,行李箱横在前头。司机殷勤地问候,她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却说得磕巴。电动车小小的身子在车流中穿梭,时快时慢,左弯右拐,易雅克也跟着摇摆,风很凉,夹杂着机油味,令她一阵阵恶心。终于,车子驶离了大道,沥青柏油路变成了白色水泥路。道路两边满是绿油油的水稻田,风吹稻苗,偶尔能捕捉到几个隐在其中的人影。她深吸了口气,清新的气流让人遍体舒畅。
曾经颠簸的石子黄泥路已经变成了车轮下的水泥路,再也不会颠得整个人都跳起来。她看到了奶奶家的小院,仿若当年,只不过,大院外没了不住眺望的奶奶。易雅克拎起了行李箱,这条入村的路仍保留着原始面貌。她推开院门,院里很清静,只有一窝蹦跳的小黄鸡在叽叽叫唤,以及若有若无的唱戏声。
大门敞开着,她轻轻拉开铁制的栅栏门,入眼便是高高挂起的神龛,尽管并非初一十五,神龛两边依旧香烟缭绕。她将行李箱搁在门边,走上前去,心扑腾跳得厉害。头发灰白的老人正坐在桌边,耳边传来清晰的唱戏声,花鼓戏里的哭腔奇特得让人想笑,然而,他们都笑不出来。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易雅克声音像含在嗓子眼般。两位老人早已眼角湿润,易雅克走上前去,分别抱了抱两位枯瘦的老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一边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般轻拍着她的背。
“吃饭了吗?”老爷子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问道。
“嗯,早饭吃过了。”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老太太说着就要哭,忙止住了话题,老人轻轻摸着易雅克的手,接着道:“让奶奶好好看看你……瘦了,也黑了。”
“奶奶,我有好好照顾自己,真的。”易雅克扬起笑容,掷地有声地肯定:“我都没生过病,你看,结实了不少。”她撸起袖子想现现肌肉,却被奶奶一手拉住,“不冷吗?就穿这么薄薄的一件。”
“不冷,太阳晒得很暖和。”
老太太浑浊的双眼又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老爷子掏出了一支烟,火光夹在手指间明明灭灭,他一掸烟灰,冲老伴挥手道:“做饭去,孩子该饿了。”老太太擦了擦眼,点头放开她的手,责怪道:“你回来也不告诉奶奶一声,奶奶也好给你买好菜做好吃的,你看你瘦的,一看就没好好吃饭……”
易雅克拉住起身的奶奶,说道:“我还不饿,一会儿再说,我们坐坐。我要是提前告诉你,你又得睡不着觉了。”每次儿孙出行或回家,老太太都要担心得整夜失眠,生怕路上出事故。她已经习惯了突袭或者谎报归期。她笑道:“这不是为了给你惊喜吗?”老太太也跟着笑眯了眼,两颗大门牙金光闪闪。老爷子话不多,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偶尔跟着笑笑。三人坐在电视机前说话,谁也没分一个眼神、一个耳朵给喧闹唱戏的电视机。
易雅克给两人细细说了她的工作和生活,两位老人很欣慰地点头,只说她一个人也孤单了点,于是易雅克将她的好朋友也给介绍了一遍,还讲了一些趣事,逗得老太太仰头大笑,笑声有点尖锐,她却觉得格外动听。老太太笑够了,又试探地说她一个人太不容易了,易雅克会意,也不点破,两人就在朋友、一个人之间绕来绕去。
老太太无奈,道:“你堂哥,孩子一岁多了,去年一月生的,今年春节结的婚。你表妹,21了吧,前几天订婚了……”
“隔壁陈奶奶家的外孙仔结婚没,就跟我同学的那个。”易雅克笑着八卦。
老太太瞪眼:“没呢,那小流氓,有谁看得上,你少跟他接触。”易雅克忙点头称是,问表妹订婚还没给礼金,给多少合适。老太太被转移话题的,话头说不下去了,于是拿眼瞪她老伴儿。
老爷子回了她个眼神,道:“我去拿点吃的来,老太婆藏着要留给你的,还不知道坏了没。”老太太拍了把脑袋,道:“哎,我又忘了,瞧我这记性。你去拿来,坏不了的,我不收起来,还不都给那几个孩子吃掉了!奶奶年纪大了,也不会做什么,都是你表叔从国外带回来的特产,特意给你留着呢。”
易雅克无奈,道:“表叔什么时候回国的?”
“去年?还是前年?我也记不得了,年纪大了,都记不住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记不清你长什么样了。”
食物是多半要过期了,易雅克无奈还是又说了遍:“奶奶,说多少遍了,有东西你们自己吃,我要吃自己都会买。”她很抱歉,但她无法承诺她会常回来。
老爷子拎进来了一大袋零食,包装袋上不知哪国的文字,易雅克挑了一个长得还行的尝了尝,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带了礼物回来的,便一件一件拿出来,叮嘱两位老人家按照贴包装盒上的便签条帮忙分发一下,提过两罐蛋白质粉便要去看望隔壁陈奶奶。老太太却叹气:“你陈奶奶早两年就生病了,说是糖尿病,心脏也有点问题,好像还有好几种其他的病,我也记不清楚。现在瘦得不成样子,还有点痴呆,这老婆子年轻的时候精明的要命,老来却成了这番模样……”
易雅克震惊,陈爷爷是入赘进来的,跟她家是族亲,陈奶奶只有两个女儿,一个远嫁广东,一个未婚先孕男人不详,便把儿子,也就是他竹马陈鹏,留给了陈奶奶照顾,独自一人跑南闯北,竟是硬生生闯出了身家,陈鹏初中毕业便被接去了C城,怎奈这儿子初中便已和H城的街头混混一家亲了,长年分离的母子俩重聚,被叛逆流氓少年陈鹏搅和的,温情与心酸全变成了反叛和暴力——于是有了如今C城大哥陈鹏。
也正是在流氓外孙的衬托下,表面文静又礼貌的易雅克成了陈奶奶眼中的小公主,待她如亲孙女,也因此可怜的小霸王嚣张在外,却几乎任她摆布。
易雅克跨进陈家院子,入眼的一幕令她满心酸楚:老人蹲的门槛上,瘦骨嶙峋,包裹在厚棉袄下,却依旧很冷般地发着抖,脸上满是老人斑,目光呆滞,嘴角歪斜,带点棕褐色的口水蜿蜒一片。她掏出纸巾来,给老人细细地擦,鼻底一股腐臭,老人始终似是一无所觉。陈爷爷早已去世,陈鹏欲接老人家到身边,但老人一清醒就嚷着要回家,他无法,只好请了护工在家里照顾着。
老人身上还算干净,她循着声响进了厨房,把东西交给了护工,出来时向陈奶奶道了别,便离开了。
当天,易雅克和老太太一起做的午饭,吃过晚饭,要了她家的钥匙,便骑上老爷子的小爱玛回家了,两位老人也没留人,只说,她家他们有定时打扫,让明天再过来,并将那些外国货都让她给拎了回去。
天色还没黑下来,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忙活的众人扛着农具纷纷往家里赶。她发现自己心情竟然很平静,尽管她知道,家里再也没有人在等着她。
易雅克家在三中附近,普通的套间。钥匙□□锁孔的声音很熟悉,她轻轻推开门,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让她恍惚有种做贼的空落感。屋子很干净,仍然是当年的模样。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的一切再次浮现眼前:老爸端坐在沙发上看报,老妈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穿梭;三人伴着明亮的灯光下象棋,老妈跟她永远是一派的,结局总是被老爸杀的七零八落。老爸喜欢托尔斯泰,老妈喜欢莎士比亚,历史上单方的批判演变成了双方的争执……
她打开了热水器,近五年没人住的屋子,一切都很正常,仿佛主人不过是出门短途旅游了一番。她什么也没做,泡了个热水澡,就躺床上了,并很快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做梦,关于梦的内容,她一点也没记住。一切都平静得不真实。家吗?她嘴角衔着笑,蜷在大床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