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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桌旁,老爷子居上位,徐钦坐在其右手边,紧接着是易雅克,老外婆尚在厨房忙活,给两位突袭者加菜。从进门起,两位老人就几乎没说过话,对两人的问候都只是沉默以对,整个空间里唯有厨具磕碰声,热油滋啦声,夹杂着间歇的水声,以及轻微的咀嚼声。
老爷子放下筷子,单手夹着烟支饭桌上,香烟并未点燃,眼神有意无意地从两人身上飘过。易雅克却仿若未觉,一声不吭地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断给徐钦递眼色“吃!”。
突然间,响起一阵猛咳,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严密捂着的手帕中传出,老爷子一张苍白略带蜡黄的脸憋得通红。易雅克扑了过去,手指并拢、手掌微拳,给老人家从下而上地轻轻拍背,说话语气还算淡定:“爷爷来,深吸一口气,再大力咳出来。”
徐钦起身端来了一杯温水。厨房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隐在各种噪音中听不分明。好不容易,老爷子才止住咳,接过徐钦递过来的水,小啜了一口,平缓了呼吸,道:“没事了,坐下吧。”
老太太端来了一碗紫菜虾米汤,看到桌上完好的香烟,没吭声又返回了厨房,再次端来了一钵菜。“奶奶,坐下吃吧,菜够了。您真好,还记得我最爱的红烧牛排。”易雅克眉眼弯弯地冲老太太笑,接着给老爷子舀上一碗热汤,再给老太太和徐钦分别夹了一块牛排,立马给自己夹了一块送嘴里。两位老人怔忪了片刻,脸色却是明显地缓和下来。
有了这一打岔,餐桌上气氛逐渐轻松起来,话题是从老爷子的咳嗽上提起来的。徐钦不抽烟,徐大教授也不抽烟,因而对此无甚体会。
“没事儿,我已经不抽了。只是手头习惯,戒不掉。”老爷子安抚道。
老太太没抬头,只不痛不痒地来了句:“说的好听,不抽只是因为你没火。”
易雅克乐:“奶奶好机智,点赞。”
“你爷爷懒得很,每天跟隔壁李老头下棋,从象棋到围棋,再到跳棋军棋五子棋,根本不出屋。那盒烟还是过年时一学生送的,打火机是早用没了。咳得老命都要没了,我可不会给他买火。”老爷子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将烟扔进了垃圾桶:“差不多得了,我这不是不抽了吗。手上不夹个东西虚的慌,这还不行了啊。”
易雅克笑:“难怪您棋不离手。”结果招来了老爷子一瞪眼,她笑得更欢了,依旧不忘往嘴里塞菜。老太太瞪着老伴,说:“一把老骨头了,酥的很,咳嗽过猛折了肋骨的都有,老头你掂量着看。”易雅克猛点头,跟着学舌:“你掂量着看。”
徐钦看她这嘴里还满满当当的,轻“啧”了声,说:“你吃了再说,别噎着。”结果莫名娱乐了两位老人家。
饭后,四人坐客厅里,吃水果。
“徐先生可吃得惯?我们也没准备,做的粗糙。”老太太说。
“奶奶太客气了,是我们来得唐突,您叫我小徐就可以了。奶奶手艺很棒,我从没吃过这么入味的牛排。以前常听雅克说您手艺好,我可是垂涎已久。以后啊,我可得‘三月不知肉味’了,专注惦记着您这牛排了。”
老爷子哈哈大笑,拍了拍徐钦肩膀道:“你小子真会说话!”老太太也笑。
“我这绝对是实话实说。奶奶这手艺,真绝活!”徐钦说得诚恳。
“小徐是上海人?”老太太问。
“我爸这一代搬去的,祖籍是江苏的。”
老爷子点头:“江苏好地方,阖闾大城,伍子胥,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啊!”
“扯远了啊,小徐现在做什么呢?”
……
三人说着笑,从徐钦的老家翻到了徐钦的职业,再到徐钦他爸的职业,眼看着就要奔着祖宗十八代去了。易雅克忙打断了聊得不亦乐乎的三人,“哎哎,我说,我怎么就没见你俩这么关心我呢?”然而她说完就后悔了。果然,两位老人收起了笑脸。老太太一脸苦涩,说:“你还好意思问……五年,五年……你就将我们这孤家老人留着这……”
脆生生的外壳一瞬间剥离,只留下□□裸的伤痛。
“对不起。小路和小七还能陪着您,您也该放下了,小姨不是过得很好吗?我妈都已经……”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知道那事……可是,这里终究是你的家啊……你怎么舍得说不要就不要……”老太太眼泪说来就来,情绪几近失控。易雅克走上前去抱住了老人,轻声安抚:“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们,我想知道你们过得好……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奶奶,您再等等我,好吗……等等我……”
老爷子看两人旁若无人的哭,眼眶也有点湿润了,他吸了一鼻子,说道:“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孩子,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这么多年,我们早想开了。”
老太太也渐渐止住哭腔,低声说:“小路长大了,她周末有空就会过来。小七他爸调走了,小七也跟着走了,每年总会回来两次。我们也过得清净,算是安享晚年了。孩子,你也该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就放心了。”
易雅克直起身来,坐在老太太身边,握着老人的手抚摸。老爷子叹:“你的事自己看着办。但也别拖太久了。”两位老人被小姨的事弄怕了。三人又开始温情脉脉,有些事打开了说,方能冰雪消融;有些话不需要多说,是时候了,自然云开雾散。
徐钦起身去拿礼物,送给老爷子的是本棋谱,给老太太的是个颈椎专用枕,相比之下,易雅克的保健品和四灌完达山逊色多了。深得老人心的礼物让两位老人几乎再一次泪洒当场,易雅克看着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对于易雅克家的这些事,徐钦多少清楚一些。老太太生了两个女儿,易雅克她妈是老大,比老二整整大了十岁。小姨当初在两位老人家的强势撮合下,嫁了某银行行长,后离异,孩子,也就是小七,小姨直接舍给了行长。这事儿让母女俩心中都生了嫌隙,小姨怨老人的乱点鸳鸯,老人怨小姨抛弃孩子。再后来,小姨先斩后奏地嫁到了深山里的屠夫,这更是让两位老人怒极,直接宣言断绝关系。
那时,易雅克刚上初中,正是自认大人的理想主义时期,是非观简单而直接,她认定老人家很势利,看不起屠夫。顽固的想法在青少年心里逐渐滋生出种种过激效应,在她心中,生活中的小细节似乎都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各种端倪都指向老人家看不起她农人出身的父亲,幼时的亲近无形中便逐渐消散。慢慢长大,她明白了其中事理,并不是非黑即白,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门当户对论,总有它的道理,而并不是简简单单的门第观念。对待亲人,难免苛责。狭义的宽容是因为超脱,换言之,因为不在乎。往往,人们轻易地原谅了陌生人的一把刀,却放不开亲人一句无心的怒骂;我们将所有的耐心和重复给了陌生人,对亲人,却指望他们一个眼神就能懂。
下午,徐钦取代了李老爷子陪着老外公摸了一下午的棋,果然是从象棋到围棋,再到跳棋军棋五子棋,不带重复的。而易雅克陪着老太太去采购了,中餐确实粗糙,相对于晚餐——剁椒鱼头、香辣田螺鸡、啤酒酱鸭、农家扣肉、贵妃牛鞭、辣椒擂鱼仔、板栗藕段排骨汤、水煮苋菜……两人是捧着肚子出的门,这次换成了徐钦骑车带易雅克。由于实在吃得太多,两人将行李送回家,便溜达出来散步消食,顺便赏赏夜景。
从易雅克家出门拐两个弯就能看到三中,两人沿着三中的黄色围墙拐到正南门进入校园。九点钟的校园,灯火通明,很安静,一路走来,几乎不见人影。
“看,这就是我们学校的状元楼,所有高三的毕业班都要搬到这里。”易雅克指着正对着南大门的教学楼说道:“听说,这栋楼风水极好,有一届出了好几个状元。还有那个教室,三楼靠女生厕所的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状元教室,每届的状元都是从那出来的。我们这届也是,说起来还真挺邪乎的。”
“嗯,风水确实很难说,现在的人越来越讲究起来了,办公楼、家具摆设都开始请风水师。”
“你相信?”
“不信。”
“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去学数学物理计算机工程之类的理工科,严密的逻辑那种,演绎啊归纳的,完全是你的菜啊。”
“……我可不想在我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都贯彻这些,多累。”
“诶,难道不是吗?”
“嗯,不是。”徐钦肯定。
“真可怜。就当你不是吧。”两人就此揭过,迈入了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