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小说网 www.rizhaoxsw.com,最快更新臂弯里的婴孩 !
易雅克俯身盯着床上的男人,别误会,不是她床上的。男人直挺挺地仰躺着,看得见胸脯轻微地起伏。视线往上,嘴唇偏薄,微微抿着,唇形很好看,鼻头不大,鼻梁高挺,闭合的眼缝略显狭长,尾部竟是悄悄上翘,睫毛不长,胜在浓密,眉毛不够粗,但黑且长,皮肤比小麦稍浅,算不上白皙,不见痘痕,她凑近了看,发现他侧脸上有条粉色的疤痕,半个指节的长度。她正估量着,这厮长得够能□□了,这厮便睁开了眼,双眸迷茫,却连带着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静静得波澜不惊。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会儿,易雅克起身让开,嘴里嚷着:“别说话,先去刷牙!真让人没成就感!”
男人皱眉,捂住口鼻,往手心吐了口气,似乎闻不到异味。洗漱完,我们清晨的幽灵明显兴致不高地在收拾着客厅,茶几上铺满了旧物——多年前的旧报纸、饱吸油脂略显暗沉的象棋、蓬松泛黄不见褶皱的《仲夏夜之梦》。幽灵小姐盘腿坐在地上,手上带着节奏一样一样敲击着,脸上却是全无表情。
徐钦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对面的女人却适时低下了头,声线不见起伏:“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至于?没爹没妈的人多得是。”
“你在乎我的看法?”女人抬起了头,愣怔的脸上竟悄然间挂上了两行清泪,他伸出手去,坠落的泪珠微凉,淡淡的、不粘。他说:“我承认我来这儿图谋不轨,我确定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你呢,你在乎我对你的看法吗?”
易雅克咬了咬唇,说:“请正面回答。”
徐钦微微笑,只问:“你在乎吗?”她茫然摇头,他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一屁股挪过去挤在了她身边,伸出的手臂稳稳地箍住她,了然地按下了对方微抬的臀部。两人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对视着。
他说:“我知道,你在乎。你问了,你在等着答案,这就够了。没爹没妈的人是很多,可没妈没爹的魂我就见过你一个。”
易雅克忍不住笑了:“我第一次发现你的攻击力这么强。”
徐钦无奈叹道:“现在就发现了,我真是低估你了。”他抽出了她夹在书页中的手,将东西都整理好,她在一旁看着。
“我老弟也老说我蠢,真的是……”易雅克想了想,又道:“你不介意我‘卖父母’么?”
只要是个还有一丝丝在意社会舆论的人,就决计不会这般作为。徐钦微微一愣,脑海中是那夜她脸上背光的微笑和闪烁的小酒窝。
听到消息,一瞬而来的只有胸闷,像掉入沼泽般,胸腔被压得死死的,似乎空气中有双看不见的手,力道很大地摸索着心肺的轮廓;脑袋里一片混沌,像被乌云塞满了,黑的、灰的、褐的,交杂成一团,但里面又是干干的,像是在动又像是冥渊般的静止。时过多年,本该刻骨铭心的往事本身,不知不觉已替换成了单纯的一时感受——就像爱情,对某人的爱意早已逝去,但基于他而产生的恋爱感觉却清晰恍如昨日。爱过本身留下的印痕,远远深刻胜过爱过的他——然而,爱过的他的力量,就在于,能轻易地挑起你旧时的恋爱感觉,轻轻一搅便是时空错乱。
拉回远去的思绪,易雅克整理了番,慢慢解释道:“潘妈妈,盘下了书店门面,给了我无偿使用权,送给了我属于前世的眷恋。至于潘邱,我恨不起来……”她自嘲地笑了笑,道,“对于这种恨,我根本找不到立脚点,他们活着或是死了,怎么活着,跟我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也是受害者,他的车被动了手脚。那时候,我只知道跟着他们走,似乎所有的感知都被抽离了,我似乎也不存在了,不自觉地跟着他们走……跟着他们走就好了。后来,他们消失不见了,我就一个人走。”
她继续说:“上辈子,我纵容情绪波动,欢喜大起大落,好像只有那样,我才能感觉到我还活着、存在着,我是独一无二的,灵魂与肉体是统一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会了,不会大喜大悲,因为我时刻都感受着自己的灵魂状态,我已经不需要通过肉体来看到它了。”易雅克摆了个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手势,她纠结了几下手指头,只好就此结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不知道……结婚的后果。”
徐钦吁了口气,点头:“大概明白,对于后果,我有个构想。”他抬起脸,脸上是虔诚的向往。
“构想,是个好东西。”易雅克眼珠一动不动,他却没了下文。她只好接着自我剖析:“我就这样,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说,看似坦荡,实则卑鄙。选择权在你手里,分岔路口,我告诉你,其中一条会有野兽出没,你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然而,另一条,我给你的资讯是一无所知。人对未知的事务总会抱着莫名的恐惧,却只因一点点的已知而勇气爆棚,忽略它的危险。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我等你。”
“我等你”,这话终于等到了么,却是用在如此绝望的地方。你等着我离开,从来都是只有这一个选项。
明白人的苦难大概就是无从解脱的宿命论吧,挣扎唾弃都不过白费力气,她脱不开女人的天性。看得透也好看不透也罢,最终终是被拖着走,只不过是被拖着走得更明白些,还能睁着眼无聊地细数天空中被惊走的灰雀。哀莫过于心死,是这样吗,更无奈、更绝望,一滩澄碧的死水,更给人以碧波粼粼、碎星闪烁的想象的诱惑,更何况,昔日的美景还在脑海中一帧一帧地重现。可惜了,这般遗憾他不想要。薄伽丘说,做了再后悔总比不做后悔好。前者的悔是暂时的,后者的悔却是终身的。
把选择权踢给了徐钦,易雅克终于想起了她的采访任务。远程遥控的艾大主编把时间定在了晚八点,博学的领导说,这个点,人的神智比较清醒,又有夜色浪漫的感染诱惑,口齿间更能诞生略带诙谐的谨言妙语。
然而,当对面的男人一落座,她就哑炮了。非常想拍人的易雅克内心在咆哮:谁来告诉她,为何明明考的医学本博连读的男人现在成了教育界的新星!为何名唤谭羽纶的教育界新星被偷换成了她纯情岁月里的暗恋对象谭论!好一个羽扇纶巾!
再次确认对方的确是谭羽纶无误,易雅克佩服起了自己的职业操守。她摊开了采访稿,一字一顿地开始访问,尽管对方非常不配合地开始叙旧。于是,一场鸡同鸭讲顺利地让禽兽不得安宁了——软磨硬泡得以随行的徐钦正坐在她邻桌,适时的有了危机感。
“雅克,快九年不见了,你竟还是一点儿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教育界新星谭羽纶眉眼里满满都是笑,伸出的手却是简单粗暴——直接将对方光明正大摆桌上的采访稿一把夺过,并非常顺手地掐了录音笔,他说:“稿子我回去看,一道一道答了,邮件发给你。”
“……”易雅克端着脸表示无话可说。对方却是一句话就让她破了功——
“你的情书写得可真好!”谭论同学一脸真诚地赞美。
“住嘴!”她咬牙切齿。曾经,她坐他前桌,深深为他身上那股非一般的天才和胆识所吸引。高中毕业几日不见他,竟是日思夜想,如影随形的思念,淡淡的忧伤,让她醒悟过来,她喜欢他!于是,青涩的少女颤抖着双手情思泉涌,打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发给了他。然而,他答:
——哦,谁喜欢谁都很正常
——可是对象是你啊,你表现得好像旁观者
——你想要我怎么表现
——难道是向你表白的人太多了,或者是自恋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应该先表现一下惊讶吗
——后者吧哇塞
——……
——其实我知道当时有好些女生喜欢我的
——这你都能知道,我自己都才知道
——那是你傻看人的眼神不一样
——难怪你总说“不要色眯眯地看着我”
——哦那只是电影台词。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贱入骨髓呢?”
“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一直又蠢又瞎。”过去式的暗恋对象依旧笑眯眯。
“……”
“这些年被拐哪去了,完全没消息。我可是卖你面子才答应你们主编的啊。”过去式的暗恋对象竟是恬不知耻地开始了邀功。
易雅克不自觉瞥了眼隔壁桌,却是被两人男人同时捕捉到了。隔壁的待定男人喜上心来,对面的过去式暗恋对象眼里更是兴味十足,然后隔壁的男人坐了过来,而她一脸恍惚的挪到了窗边,自觉让了座。
待她回过神来,那两位初见的已经自我介绍完毕亲切地握了手。谭论依旧一副小弱受的身板,其实他也没变,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对她而言,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对于曾经出现过在她世界的人而言,一切不过是“一点没变”,对,她用了这个词“出现过在她世界的人”,原来真的,她的世界远远不止有爸妈两个人,原来真的,他们走了,依旧会回来,也许换了重身份,也许换了重面孔,但他们还是“一点儿没变”、“一眼就认出了”的他们。
她侧过身,掰低身边人的脑袋,亲上了他的嘴唇,淡淡的咖啡香,她不禁伸出舌头舔了下,苦苦的带点焦糊味,是美式咖啡的味道。尝出味道的她脸腾的红了,对面响起了掌声,但她的眼却是离不开他温柔笑开了狭长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