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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骑着朝云停在战场之上,甩了甩提在手中的那柄刀身两侧铭文分别是潜渊和惊蛰的横刀,刀身就在这一甩之间滴血不沾,清光如水。
仗已经打完了,刘文周这个读书人虽说看起来冷邦邦的,但是脑子确实还是好使的很,那所谓四成把握的赌命还真的就赌对了。
但是有一点让李长安略微有些出乎意料。那个领着突勒探马南下围剿他们这一伙斥候的北朝千人将薛宗翰,看到自己麾下千多人的被端岳这突然出现的数千人缠上的时候竟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竟是连试图扳回局面的努力都不做,直接扔下部下就跑路了……如此为将的,李长安以前也从没见过。
被主将丢下的这近千突勒探马也是硬气,连自家大纛都看不到了还死咬着牙跟对面两倍于己、实力半点不弱的南朝斥候对砍,即便最后被斩杀殆尽,却是一个怂包的都没有。
这不是李长安来到边地之后第一次见到两边的边军撞在一起玩命,但是内心里受到的震动还是半点不减。以前在京城,那些文官读书人常说北边的突勒人如何如何的未开化,茹毛饮血、凶顽好斗,礼义廉耻更是半点不讲,千里迢迢之外就把北朝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倘若言语能杀人,那些读书人大概能让这突勒汗国整个儿的灭了国。
李长安自小总能听到突勒人如何如何冥顽不化这样的说法,所以一直觉得突勒蛮子就是一群无情无义凶残成性的野人,但是最近几个月,这个自小养出来的看法是真真切切的被打倒在地。
虽说这些蛮子对南人确实是凶残至极,但是说到为国为家,这些北朝边军全然不是真如南朝读书人口中所说的那样不讲义气、不讲家国。
想想自己身在皇家都能蒙蔽如此之久,有些读书人当真是功莫大焉。
读书人不讲真话,说起话来更不讲公平,远比坊间百姓之间的以讹传讹要来的可怕得多。
打完了仗,归刀入鞘之后,赵平川基本上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一屁股坐在这处战场边缘就开始唉声叹气。
这个凉州武夫说来也是奇怪,打仗的时候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就数他吼得最凶,冲的最狠!可一到战事打完了之后,这家伙就跟被抽了骨头一样开始恨不得变成一坨堆在地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倒是一样喊得凶,只不过是从发狠变成了叫苦连天,娘们儿唧唧的这也痛那也疼。
李长安每每此时都会忍不住暗暗怀疑这家伙上了战场跟个亡命之徒一般不要命其实是被谁附体了?
今天又是这一出,从马上滚下来摊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大个子张从武见着赵小哥从马上掉下来吓了一条,跳下马跑到跟前扶着赵平川的胳膊,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看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流血了。
停马在旁的刘文周瞥了眼地上要死不活的赵平川,对着张从武说了句:“不必管他,死不掉。”
原本还瘫在地上干嚎的赵平川闻言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指着刘文周就开始破口大骂:“姓周的,你他娘是不是真盼着老子死了才算拉倒?”
刘文周闻言轻笑了一声,轻飘飘丢下一句:“放心吧,你怎么着少说也能活个一千年。”然后便打马去了别处。
赵平川闻言摩挲着下巴,“这他娘还像句人话。”
李长安看着同帐的几个袍泽之间嘻嘻哈哈的,也跟着笑了笑,然后转过头看着场上打扫战场掩埋尸体的这些自家援军。
不得不说,这种挖坑给上千突勒探马跳的事,想做成绝非易事,突勒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探马经此一役算是被一锅端了。由此可见,这些端岳边军的手上确实是有真章的,除此之外运气也是真不错。
此刻再看一眼,这种打扫战场的活计都做得如此熟门熟路,更可见这些人打仗打得绝不在少数了。
为首那名武将此刻还罩着面甲,正跟前去答话的老梁和耿伍长说着啥。李长安看着那人身形,隐约觉得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他,但是又不太想的起来,面甲遮脸,认人不易。
李长安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在那人有所察觉回头看过来前便收回了目光。那名武将紧跟着也看了李长安片刻,这事儿李长安是知道的,只不过并未与之对视,装作不知。
盯着旁人看,倒也不全是为了探究此人是谁,盯着那人的同时李长安也在心里想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之前刘文周在众人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策马走到李长安身侧,简单说了一句话。
“钓鱼这种事情,那藏着鱼钩的钓饵可往往都是被那上钩的鱼儿一口吞了的。”
跟李长安他们同来北境的斥候营新兵此时只剩了两个人。
韩平和秦朗此时肩并着肩就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两人面前的地上躺着的是那个之前往北侦骑时曾挑衅张从武的那个名叫王詹的新兵,已然气息全无,尸身也有些惨不忍睹。
二境武夫的韩平面无表情,静静的看着战场上来来往往打扫战场的那些后来的援军,那个力气不小说话豪横的大块头秦朗则一手摸着眼泪一手给那已经凑不全囫囵个的新兵王詹擦拭脸上的血污。只不过擦了半天,王詹那张已无生机的脸没擦干净,倒是这大块头新兵自己脸上因之前杀人留下的血污,血腥气越来越重了。
与那领军来援,经此一役立下战功不小的边军校尉说完了话,老梁和耿彪走回了自己带的这几个新兵近前。
耿彪看着自己麾下仅剩的这寥寥两个新兵,轻叹了口气,在边军待久了,有时候是真不知道上了战场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一趟戍边,活下来的也可能就是个下半辈子能喘气的结局。即便如此,过日子时不时就想起来那些打打杀杀的刀光剑影和边军同袍的血污满面,这样的日子有时一个晃神间会觉着喘不喘气的可能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老梁看着这两个新兵也没说什么,代代边军历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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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谷蠡王呼蛮,在收到东线战报之后有些不大相信的意思,连续传信几次与东线确认之后才不得不接受了目前如此糟糕的形势,接下来就得想的是解决办法了。为此呼蛮召集了麾下的大小部落王、将官万骑长到帐中议事,一番争论下来各方意见不一,说救的有,说不救的也有,争吵不止。
呼蛮面色阴沉盯着帐下将官争吵,这些年觉得这群人蠢人不少的时候不止一次,但是今天尤其觉得是不是该拉出去几个砍了喂鹰。都他娘的到了说不好就要被兵临王庭的时候了,这些混账还在想如果不救是不是就算做赌赢了这种事,老子做赌不是他娘的为了丢了半壁江山,你们这群混账看不出来对面那几个端岳虎头想要北进不是一两天了吗?
帐中的争吵是在自家王上面色阴沉的沉默之中渐渐安静下来的,悄无声息,压抑许多。左谷蠡王呼蛮静静盯着帐下众人,尤其是还在提做赌一事的几个,手中的酒杯翻来覆去在手中转着圈,只等许多人不由自主低下头噤若寒蝉冷汗森森之后才开口道:“诸位,本王得提醒你们一句,做赌赢不赢只是自家事。”
见众人又都抬头看着自己之后,这位左谷蠡王抬起手中酒杯朝帐外扬了扬然后继续说道:“包括对面这位陈庆之在内,端岳这几位虎头王可是基本天天都在想着怎么把在座的诸位,包括本王在内一锅烩了。你们莫不是以为左贤王今日一败只是他的自家事吧?定襄军若是到了王庭,即便拿不下王庭禁卫,诸位也可以端起屎盆子扣到脸上了。”说到此处,呼蛮将手中酒杯往身侧伸了伸,待端着酒壶的婢女将那酒杯斟慢再端回到面前轻啄一口之后才抬头看着帐中的诸将笑眯眯问道:“你们觉得,屎很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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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岳治正十六年入秋,就在李长安等人南下云州城之后才知道,他们在草原上如丧家犬一般被赶的到处跑的这几日里,东玄洲南北两大王朝之间几近升级成国战的一场争斗因为左贤王阿古纳斯的莫名其妙的溃退而出现了一连串在外人看来眼花缭乱的变化,草原之上的形势已然天翻地覆。
出于被迫,左谷蠡王呼蛮大概是放弃了赌约,在给西线的右贤王发了一封密信之后,连夜悄然拔营东进,千里驰远左贤王阿古纳斯。
说来北蛮子突勒雄霸草原百多年自有其底气,绝不像南朝一些读书人说的那样,未曾开化、茹毛饮血云云。西线正与赵铮死磕的阿史那云,这个以往在阿古纳斯眼中属于娘们儿唧唧的突勒右贤王,在接到呼蛮的密信之后甚至比呼蛮还干脆,连议事都没有,直接就是一道言辞坚决的军令传至整个右贤王部。
如果原来只是出了八分力与赵铮打架,那么自此刻起,右贤王帐下敢有不出力偷奸耍滑的直接砍了喂狗,自右大将和右大都尉以下,大当户、骨都侯、且渠等等所有文武官员全部到阵前督战,畏战怯敌敢退半步者,夷三族。
在北朝之中出了名的名声最好、脾气也最好的右贤王在这一刻也红了眼,已然不顾什么自家名声了,强压各部死战凉州都督府,哪怕伤亡惨重也绝不给赵铮任何一点分兵的机会,然后再传信给金帐王庭,以臣子的名义上书自家那此时已经可以算是突勒汗王但其实尚在幼年的弟弟钦赞,请大汗下令王庭各部严加戒备,防止有人趁虚而入偷袭王庭,动摇草原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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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在后来回程的路上才知道,那个遮了面甲领兵挖坑诱敌屠了突勒上千探马的校尉,就是那个之前他在云州校场之上差点与之打起来的杨家子弟,好像是叫杨琏还是啥的。李长安摩挲着下巴一边打量那个一马当先领兵南下回城的校尉大人,难怪之前就觉的眼熟,还真他娘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每每想到杨家,李长安总是要皱一皱眉头。这个在那条“公猴街”上排在前头的高门大户之一的国公府,并不仅仅是表面上“代代出宰相,朝朝出皇后”这种外行看热闹的显赫。
李长安从小就不喜杨家,等到后来年岁渐长,知道了一些原来只藏在桌面下极少拿到台面上讲的,甚至连向来以秉笔直书出名的史官都没写的事情之后,李长安对杨家的不喜便更甚了许多。
这也是为何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要借个由头将那公侯街说成“公猴街”大肆调侃一番,致使后来全京城的百姓私下都将公侯唤作“公猴”的原因之一。老子是真看你们这一家子不顺眼,至于误伤什么的,本皇子从小到大还管过这个?
李长安一直觉得这杨家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鸟。那位号称“杨家麒麟子”的杨顼虽说平日里看着人五人六风度翩翩,但是当初七皇子还在京中的时候那家伙是真没少在他手中吃黑亏。只不过这姓杨的装蒜的本事也确实是真不小,大小亏吃了几十箩筐,却硬生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笑眯眯。偏偏他越是如此,李长安便看着越他娘的不顺眼。
在京城如此还自罢了,想不到如今来了边地还能看到杨家人,这杨家世代公侯豪门大族当真不是靠吹嘘才有的名头。
姓杨的校尉从领兵屠了突勒千多探马那日简单跟老梁和耿彪两个伍长交谈一番之后就没再来管过他们。回去的路上是走一路的,这两个帐七八个人也跟在大队人马之中,吃喝不愁也不再被追得如丧家犬,那杨校尉却也并未再搭理他们。
北地的战事这许多变故,是等到回了云州城之后,李长安等人才得全了消息。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故让这一群在草原上逛荡许久才回营的边军士卒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老梁帐下四个新兵进了城门回了军帐,奔波一路都有些劳累,各自洗漱然后躺在床上不多时便都沉沉睡去。
大概上官也晓得这些人这趟出去九死一生而且战功还不小,所以也没派人来喊。倒是伍长老梁到了饭点还会给几个新兵带些馒头什么的回来,几个人迷迷糊糊吃一点继续倒头大睡。
李长安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下午,军帐之内空无一人。起身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去火头营找些东西填肚子,只听外面热热闹闹有人来了。
只听那嘻嘻哈哈一惊一乍的说话声便知道是西凉武夫赵平川无疑了。
作为包打听的赵平川总有说不完的话,帐中的人都习惯了这家伙念念叨叨,虽说絮絮叨叨但是有些时候也真能听到些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李长安有时候会想,这家伙要是去了京城,可能适合进某些衙门做些谍子的勾当,但再一想他那张喋喋不休的破嘴又觉得这家伙怕是消息泄漏最快的一个。
李长安与几人闲聊几句便出了门,今日闲来无事,城外的大战也停了,那北朝左谷蠡王提兵东进,中线空了下来,听赵平川说军中的大人物们正为下一步是拔营东进追着左谷蠡王打还是直接提兵北伐两个选择争论不止。
现如今,在向来讲究兵贵神速的边军,如此扯皮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一向讲究先动手后想招的云中大都督陈庆之对于麾下如此扯皮不绝竟也未置一词,任由一群谋主客卿部将在议事厅里吵来吵去也不给个说法。
李长安一边走一遍摸着下巴,陈王叔如此反常,按他那个尿性,估摸着又是憋什么坏招呢。不过对于当前只在云州偷摸当个小兵瞅着机会立个大功的李长安来讲,这些事都不关他的事。
所以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去城里转转,自打上回见了那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齐姓年轻人之后,李长安就没再回过自己租的那个小院。
与往日里一样,李长安偷摸出了营,去了小院卸甲换一身百姓衣服,带上那柄走哪都不离身的横刀出门,锁上门倒退两步,看了眼小院的院门。门上贴的门神比之上回来的时候又破旧泛白了些。
民间百姓逢年过节都往自家门上贴上一副门神,讲究的是驱鬼辟邪,护卫家宅。朝堂民间历朝历代历来被画出来贴在门上的门神门类有很多,传说在上古就有“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树,蟠屈三千里,其卑枝东北曰鬼门,万鬼出入也。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众鬼之害人者。”这大概算是最早的二位门神,后来又时有增减。
自打端岳立国之后,太宗皇帝下旨给开国功勋的两位老将军封了门神之位,端岳百多年民间的张贴的门神基本就是这二位不曾变过了。这二位老将军都是太宗一朝封了国公的,时至今日,二位老将军的后人还承袭着国公的爵位。
当然,那两张太宗年间由阎姓宫廷画师给二位老将军画的祖宗门神画像如今还供奉在凌烟阁之中,民间百姓张贴的门神灵性自然也不如那两张祖宗门神那般浓郁,只不过一般的护佑家宅倒也够了。只是张贴在大门上,一年里风吹日晒的,画像逐渐老旧,画上那点灵性也在日渐消磨。不过这都不打紧,每年一换自然也就不怕灵气消散殆尽会放了什么邪祟进宅了。
李长安自小不爱读书,但是对这些一般不怎么在书上讲的事情倒是比较喜好,平日里没什么事也不出门的时候就爱翻一翻这些闲书杂事。
李长安正站在门口看着院门想事,突兀间一柄长剑转瞬即至,剑尖自背后刺入,自胸口刺出,长剑贯身。
那身后拿件之人蒙着面,眼光凶狠。
然而只过了一瞬,那人眼神一变,拿剑的右手往后一抽,拔出长剑看了眼,滴血未沾,那道被刺穿的身影缓缓消散,是个符箓之类的替身。蒙面之人似是松了口气一般,左手拿下蒙在脸上的面巾,然后扯了扯嘴角,才笑着开口道:“出来吧,这摆明了不是真身嘛,你怎么发现的?”
话刚出口,一柄出鞘的横刀就搁在了颈间。
“姓齐的,想怎么死,选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