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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深是第二天被放出来的,他租来的那辆车就停在公安局内,邱警官把车钥匙交给他,道:“她说这车是你的,所以就给你留下了,自己打车回去的。”
谭深拿过钥匙正要离去,却又被身后的邱警官叫住。
邱警官淡淡看他,沉声说道:“谭先生,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法律只是一条低得不能再低的红线,是道德的最低标准。做人,这条底线还是尽量再高一点,你说是不是?”
谭深认真听完,向邱警官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车就停在公安局大院内,他刚坐进去就发现行车记录仪似是被人动过了。他抬手捣鼓记录仪,把最近的一段视频调出来看,那是阮真真开车来公安局路上的记录,里面能听到她和邱警官说话的声音。两人没说几句话,大多时间都是在沉默,可谭深听完却不觉闭目,默默在车内坐了良久,这才驱车离开。
他先回了租住的地方,洗澡换衣,简单交代了老六几句,开车前往阮真真住处。
家中无人,楼下的单元门少有地紧闭着,他在外摁了几次门铃都无人应答,又给苏雯打了一个电话,确认阮真真并未跟苏雯在一起后,这才开车转去学校找人。
南洲工业学院其实并不是一所大学,而是几所职业技校合并起来组成的一所专科院校,新校区刚建成没几年,占地颇大,从大门口一路走进去,得十多分钟才能来到校图书馆。正是上课时间,图书馆里人不多,他在服务台询问了一下,径直上了三楼,一连转了好几间阅览室,这才在密密的书架之间找到了阮真真。
她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灰蓝色长褂,齐耳短发挽起一侧,微微歪着头,正在整理书架上被学生翻乱了的书籍,低头抬头间,总有一缕头发调皮地从她耳边滑落下来,害她不停地抬手去挽。
今天是个少有的大晴天,窗外阳光灿烂,反倒显得阅览室内有些暗淡,阳光带着股子不可一世的霸道劲头,刺破屋顶日光灯的笼罩,从书架间斜穿过来,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谭深站在那里默默看着,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冒出几个字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从最初接近她的那一刻起,他对她同情有之,怜悯有之,有过愧疚,有过不安,却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对她心生自责。没错,就是自责,他不该将她拉入这个漩涡,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甚至兴风作浪,将她几乎溺死在这场人为的祸事之中。
谭深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阮真真觉察到异样,转头向他看过来。对于他的到来,她似乎并不意外,回过头去默默将手里的两本书归于原位,这才转身向他走过来。
“出去说话吧。”她从他身旁绕过,把身上的工装脱下随手放到一旁的椅背上,转身往外走。
谭深默默跟上去,一路随着她走下楼梯,从后门出了图书馆,来到一个小小的花园中。高大的建筑屏蔽了浓烈的阳光,树下是冬日特有的阴寒,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回过身来等他。
谭深停住脚步,看了看她,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删除记录仪里的记录。”
昨天夜里,她默立在人群之间,冷眼看着他被警方误认为凶手强行押入了车内却一言不发,那一刻起,他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把他的欺骗放下,所谓的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厌恶他,甚至恨他,她的眼神清晰地透露出了这一点。
果然就听得她淡淡说道:“的确这样想过。”
他不觉失笑,又问她:“为什么没这样做呢?”
她也跟着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轻蔑的笑意,看向他的目光平静而坦然,答道:“因为不想用谎言回击欺骗,更不想因为你们的卑劣,而变成和你们同样不堪的人。”
谭深的笑容慢慢凝结在了脸上。
“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她突然问,似乎感觉到了冷,不自觉地跺着脚,又问他,“边走边聊?”
他没有反对,随着她慢慢前行:“你想问什么?”
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踩着甬道上的鹅卵石,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认为许攸宁没死,死在车祸里的那个是夏新良,你以为昨夜里出现的人会是许攸宁,没错吧?”
他沉默了片刻后才应道:“没错。”
“你引导我去查夏新良,又故意表现出爱慕追求我的姿态,一是想借用情感控制我,二也是要做给许攸宁看,为此,不惜跟着我跑去恒州,自导自演了陵园那场闹剧,全都是为了引许攸宁现身,激他作出反应,是吗?”她又问。
这一回,谭深沉默更久,就在阮真真以为他会辩解的时候,他却又轻声应了一个“是”字。
她脚步微顿,不由得转头看向他,嘲道:“可惜没想到的是许攸宁真的死了,躲在背后的那个人却是尤刚。”
谭深不动声色,淡淡问道:“你真的相信尤刚的供述吗?”
“他为什么要撒谎呢?”阮真真反问,“为什么要自己冒出来认下这杀人未遂的罪名?”
谭深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杀人未遂,未造成严重后果,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再加上有沈南秋要挟逼迫在前,尤刚绝大概率会被轻判,三年的刑期而已,很严重吗?尤刚心里怕是已经算得很清楚,你看看他只认下昨天的事情,却咬死不认陆洋的死与他有关。”
尤刚的确不肯承认陆洋是自己所杀,虽然阮真真那夜看到了那辆灰色的车,却没有看清车型和牌照,而尤刚又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据,他那天跟着单位同事去聚餐,吃完饭后又去唱歌,足足折腾到半夜两点才被几个同事送回家。
许攸宁是自己出的车祸,虽然尤刚在后面追赶,却无主观动机。陆洋则是被神秘人所杀,与他毫不相关。唯独沈南秋这里,尤刚认下了,却也不过是一个杀人未遂。
阮真真微微皱眉,似乎也被谭深说动了。
谭深看她两眼,又问:“还有,那夜偷偷潜入你家中删除电脑记录的人,又是谁?”
“是尤刚。”阮真真抬头看他,答道,“他已经承认了。”
“钥匙何来?”谭深问。
阮真真答道:“许攸宁活着的时候,曾经把一把备用钥匙放到了他那里,年前他被陆洋逼得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想着去我家找一找有没有U盘,却没有删除电脑记录。”
谭深讥诮地扯了扯唇角:“许攸宁放备用钥匙在他那?这可真是死无对证,我想连你也不知情吧。”
她盯着他:“谭深,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电脑记录是他删除的,而不是你故意篡改?”
他微怔,默默看她片刻,忽地笑了起来,自嘲道:“没有证据,我拿走过电脑,这就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似乎默认了他的话。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从小花园中走出。下课铃起,学生们忽地从各处冒出来,行色匆匆地来往于不同教学楼之间,几乎是一瞬间,原本有些冷清的校园就热闹了起来。
谭深外形太出色,吸引了不少学生的注意,他坦然地接受着各种打量,只拿眼睃着身侧的阮真真。
阮真真忽然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警方没有给你答案吗?”他笑着反问,似乎已经猜到她与警察早有联系。
有,陈警官给过她答复,据他们调查,谭深曾经在一家安保公司任过职,专门从事特种保卫、贴身护卫这种高端保安业务,如此说来,他接到客户委托前来调查夏新良失踪一事,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的雇主是谁?”她又问。
谭深沉默,不肯回答。
阮真真看看他,又继续说下去:“我近来一直在想你的这个委托人到底是谁,如果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话。”
“真实存在。”他忽地说道。
“哦?真的吗?一个被夏新良骗财骗色的女人?”她轻声哼笑,“谭深,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你的雇主会是什么人吗?”
他自然好奇过,甚至暗中也有调查,只是一直没有头绪。那个人隐藏得太深了,几乎没有露出丝毫信息。谭深犹豫了一下,答道:“雇主是什么人,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
阮真真不由得冷笑:“那她凭什么认定许攸宁没死,死的人是夏新良?就因为夏新良躲藏了起来,不肯联系她?为什么不能是他昧下了银行的数亿贷款和许攸宁的上千万借款,故意消失不见?”
谭深忽地停下来,转过身来看她,说道:“不是她认定,而是在调查过程中,我意外发现的。夏新良高薪聘请了一个看门人,只有看门人有他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不时变换,只要有人前去工厂寻找夏新良,他从看门人处得到消息,就会立刻更换手机号。”
“也许只是为了躲避债主。”阮真真反驳道。
谭深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躲避债主,他大可彻底消失,没有必要再留一个看门人在工厂。他留那个人,就是留一个眼线,前去寻找他的人不同,他所作出的反应也会不同。在你之前,老六曾去找过他,他只是换掉了手机号码,你再去,他不只换掉号码,还潜入你的家中修改了电脑,等警方再去,他就彻底消失了??”
阮真真冷声道:“我听不懂。”
“你懂,你什么都懂。”他突然上前一步,毫不顾忌周围学生的目光,低下头向她逼近过来,“其实,你也不相信尤刚的话,而是早已有了另外一个答案,只是不敢相信,对吧?”
她抬着脸,定定看他,下意识地扣紧了齿关。
他薄唇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蛊惑,低声问道:“告诉我,你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是什么?”
许攸宁没死,被烧死在车里的那个是夏新良!巨额债务,突发怪病,意外车祸??这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许攸宁的策划。他受方建设指使杀了张明浩,然后利用车祸金蝉脱壳,冒用夏新良的身份隐藏自己,随后杀死陆洋,在被沈南秋纠缠时,又要杀她灭口。
这就是在尤刚被抓到之前,她曾经有过的疯狂念头。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一旦警方追查到夏新良身上,夏新良就该彻底消失了,没有人能找到他。”谭深突然说道。
就在不久前他说过这话,阮真真记得清楚,当时还难以理解,这一刻,她才理解了他的意思。真正的夏新良已经死了,当然没有人能找到他,而活着的许攸宁却是早已经“死了”的人,没有人会去怀疑他。
阮真真终于明白了,她那个念头并不疯狂,许攸宁真的是在最初就设计好了所有,并随机应变,不断修正自己的策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早就算好了一切步骤。”她喃喃自语。
谭深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道:“没错,从一开始就算好了一切,也许在杀张明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脱身之路。不,应该还要早,在他办理第二张身份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阮真真眼神先是迷茫了一下,随即便又清亮起来。
谭深看到,笑了笑,又道:“阮真真,现在你总该想明白了吧。只要你这里的那张身份证没有注销,另外那张就可以继续使用。借着面容的相似,他可以在‘夏新良’与‘许攸宁’之间随意变换。”
许攸宁有两张身份证,两张办理时间相隔久远,照片却几乎一模一样,这还是谭深在债务官司的资料里发现的。她当时只是不解,更担心丢失的那张落在别有用心之人手上,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啊。
许攸宁需要两张身份证,一张用来丢在车祸现场以证实死者身份,另一张却需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只要阮真真这里没有注销他的户籍,许攸宁手里的身份证就能正常使用,没人知道持有这张身份证的人已经“死亡”。
等阮真真这里处理完所有“后事”,这世上再无“许攸宁”此人,而夏新良又没有暴露的话,许攸宁就可以拿着夏新良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前去他的户籍所在地重新去办一张“夏新良”的身份证。
两人本就是兄弟,五官自有一些相似之处,七八年过去,面貌上有点变化也属正常,加之夏新良的身份证办理得又早,当时还未要求录入指纹,许攸宁只要重新照个照片,再录入自己的指纹,就可以“合法”地拥有夏新良的身份了。
夏新良是个孤儿,又无妻无子,只要换个地方生活,没有人知道皮下是人是鬼。若非谭深突然找来,若不是中途杀出个陆洋财迷心窍,若她没有暗中报警,向警方提供线索,一时半刻,都不会有人去关注夏新良此人。
许攸宁彻底“死去”,而夏新良就此“新生”,多么好的一个更替。
阮真真想着想着,只觉头痛欲裂,身体却一阵阵发冷,这种寒意并非外界侵入,而是源自她的内心,纵使她裹紧了大衣也无法抵挡分毫,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谭深沉默着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往阮真真的身上披去。她抬手拒绝,颤声道:“不用。”
不用,也不管用。
谭深不顾她的反对,还是把自己的大衣强行裹到了她身上。
他身材高大,半长的大衣到她身上就成了长款,可她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沉重,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忽地发了火,不管不顾地挣脱他,把大衣也从自己肩头扯落到地上,尖声叫道:“我说不用!不用!你听不懂人话吗?装模作样的做什么?你不就是想看到我这模样吗?”
谭深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去捡地上的大衣。
她仍有火气压在心口,似是彻底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挑衅一般地凑上前去,高声质问他:“你,还有你的雇主,你们这么清楚,这么明白,早就把一切都看透了,那为什么不去报警?”
他刚刚把大衣从地上捡起,闻言淡淡瞥向她。
她依旧愤怒难遏:“你们非把这一切都揭开给我看,图什么?杀夏新良的是许攸宁,不是我!不管你们是要找夏新良还是许攸宁,都冲着我来干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过什么啊?”
他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谭深忽然想起临来时老六说的那几句话,他说:“哥你别瞎折腾了,折腾也是白折腾,有些事你只要起了头,就只能继续往下走,后悔不得,不论最后得个什么结果,咬着牙认就是了。”
他最初来南洲,只是想查找夏新良的下落,委托人怕万一真的是夏新良杀人夺财,不得不销声匿迹,藏得无影无踪,所以不敢报警。等后来,他们一步步追查到真相,确定这幕后黑手是许攸宁,委托人依旧不肯去报警,却叫他们继续追查下去,明摆着就是想借阮真真的手,将许攸宁绳之以法。
他却忘记了,阮真真又怎会狠心将许攸宁绳之以法,那是她爱了十几年的丈夫。利用阮真真,也许最能痛击许攸宁,可阮真真自己也会痛,甚至比许攸宁还要痛。她明明是块儿冰晶,却被硬生生地打磨成一柄利剑,纵能杀人,怕是也要就此粉身碎骨。
他真的想不到这后果吗?不,他早就想到了,只是自私和卑劣控制了他的头脑,装作想不到罢了。就像阮真真所说的:你们不就是想看到我这模样吗?还装模作样的做什么?
谭深不发一言,垂目站了片刻,猛地转身往外走去。
他人高步长,仿佛片刻工夫就走远了,阮真真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像是突然脱了力,一时连站立都觉困难。她咬着牙,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地走回到图书馆去,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席地坐下,不知怎的,一下子泪流满面。
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满腹的委屈,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