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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禧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芙蓉花爬上墙头,芭蕉绿意葱葱,偶尔有粉色的花瓣在光影间飘落,时间静静地流淌着,安陵容穿着一身石榴金丝妆花云锦宫装,懒懒地斜靠在榻上,她仰着头,细碎的阳光落进她的眼里,像是闪动的泪花。
沈眉庄的死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安陵容不知何时被封存起来的记忆笼匣,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晰地投映在了她的脑海里——雍正十年春,延禧宫鹂妃,殁。
安陵容捂着脸,忍不住哀哀切切地哭出声来。
这么多年,她居然都没有发现,原来大家的命运都在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在走,即便中途有过偏差,最终的归途却都是一样的,华妃、齐妃、襄嫔、丽嫔……还有沈眉庄,甚至甄嬛的离宫和回宫,都在告诉她,命数天定,不可逆转,而她的结局,也早就已经写好了。
既如此,又为何要让她重来一世!
安陵容蜷缩在榻上,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眼泪。
姐姐,姐姐,我多想陪着你走到最后啊……
五月初五,温家上门提亲。
有赐婚圣旨在前,温家极为重视与安家的结亲,温实初母亲早亡,温父便请了族老亲自上门,繁俗缛节,一寸不落,互换庚贴后再行议亲,温家抬聘礼一百二十八抬,安家回礼金团油包,街坊同庆,最后再行文定,定下良辰吉日以待成亲之时。
婚事敲定,安陵丹便要出宫了,剩下的时间里,她要忙着绣嫁妆、学管家,再不能留在宫里闲情逸致了。
“明日就回家了,东西可都收拾好了?”安陵容病色未褪,看着仍有几分憔悴。
安陵丹低垂着头站在榻前,点点头。
“温实初以失职为由,自请去为惠贵妃守梓宫三年,皇上感念他忠心,又恐你苦等三年太久,便只让他守一年赎罪。”安陵容轻声开口说道,视线落在安陵丹脸上,“丹儿,不要去妄求他的爱、他的心,你只需要做自己就好了,永远不要忘了你今时今日的初衷。”
“长姐,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吗?”这个问题悬在安陵丹心中多日了,她那晚听甄玉娆说了景仁宫的事情后,凭着一股冲动闯了进去,又说了那么一番欺君的话,这些天一直惴惴不安,直到今日尘埃落定,她才敢开口问。
“丹儿,你保住了他的性命。”安陵容摇了摇头,靠着软枕闭上眼,“若没有你站出来说的那番话,温实初即便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若真是如此,眉姐姐只怕会死不瞑目。
安陵丹缓缓抬起头,看着安陵容无悲无喜的面容,只觉得她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长姐,我……”她嗫嚅了一下唇瓣,“我会记着长姐的话,好好过日子的。”
月落西沉,旭日东升,安陵容又是一夜未眠,她迎风立在廊下,看着安陵丹坐上小轿离开未央宫,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席卷了她。
她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两世轮回,她好像什么都没改变,深陷在后宫争斗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顺着命运的轨迹走到终点——好累,这样的生活让人疲烦厌倦。
可是,若是不这么活着,她这一生又该怎么活呢?
安陵容抬头,看着慢慢亮起来的天空,心一寸寸地坠落下去。
“娘娘,您又一夜没睡,回寝殿眯一会儿吧。”莳萝担忧地看着安陵容。她这些天看着安陵容,总觉得她飘渺得像一阵风,下一瞬就要消散不见,这股惴惴的不安让她不敢离开安陵容半步,生怕自己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
安陵容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一声飞鸟振翅的声音将她惊醒,她才恍惚回过神来,垂眸淡声道:“玉贵人临死前,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莳萝面露难色,低声回道:“奴婢赶到的时候,玉贵人已经吞金了,濒死前,她对奴婢说,这宫里的所有人都被困着,而她却是自由的,生死都能握在自己手里,赴死,不过是解脱罢了。其他的,就没有说了。”
安陵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晚,绿萼服毒自杀,安陵容发现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对,翊坤宫的这对主仆只怕是存了死志才这般行动的,她立刻就让莳萝去找玉贵人,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留下的这个谜团,安陵容只怕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但她说得很对,这宫里,人人都被困着,家族门楣、亲眷手足、儿女情长、荣华富贵,都是枷锁,死,是后宫女子挣脱枷锁的唯一出路。
玉贵人看得明白,想得透彻,走得决然又果断。
安陵容不由地对她生出一丝羡慕。
“额娘,抱抱。”弘昊揉着眼睛被菊青抱过来,对着安陵容伸出两只小手。
菊青无奈地说道:“七阿哥不知怎的惊醒了,嚷着要来见娘娘。”
“额娘不要我了……”弘昊似是还没睡醒,被安陵容抱进怀里后就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脖子,嘟囔着吧咂了两下嘴巴,就又沉沉睡了回去。
安陵容眉眼温柔地侧脸蹭了蹭弘昊的脸,轻轻摇晃着哄唱着童谣,眼神慢慢坚定。
等弘昊再次睡熟后,安陵容将他教回给了菊青,似是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模样,问莳萝问道:“皇后最近什么动静?”
莳萝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浮起一抹喜色,忙说道:“自惠贵妃去后,皇上就一直冷着皇后,连带着瑾嫔也备受冷落,如今宫中诸事皆由熹贵妃打理,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虽说皇后位分尊容摆在那儿,但到底是不上心里,东边一下就冷清了呢。”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留心,皇后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安陵容回到殿内,拿出了许久没动过的针线绣笼,头也不抬地说道,“去熬一碗姜汤来。”
见安陵容好不容易提起了精神,莳萝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去了。
安陵容捻着银针,认真又仔细地刺破锦帛,眼中一片幽深的安芒。窗外的天渐渐明亮,天光照进来,落在银针顶端,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光,如此一枚小小银针,平日里总是不起眼的,但若真有心要用,杀人于无形也并非难事。
永寿宫里,皇上正与甄嬛笑闹:“眉儿去了以后,容儿就一直恹恹地病着,你也总是心里不痛快,难得逗你多说几句。”
“臣妾伤心也就罢了,若非瓜尔佳氏兴风作浪,眉姐姐又怎会受惊血崩?容儿又怎会因为惊惧而致缠绵病榻?”甄嬛敛去笑容,神色淡淡道。
“这个你不必着急,朕迟早会给你一个答复。”皇上当然能听出甄嬛的话外之音。
甄嬛勉强牵了牵嘴角:“但愿如此。否则眉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今日早朝,鄂敏提起朕已有七子,可堪择长者立为太子,以固国本。”皇上微微变了脸色。
“说这话的就该立即廷杖,打死也不为过。”甄嬛心里一惊,不曾想皇后居然这么早就提及立储一事了,想来是没有什么后招了,她连忙说道,“皇上春秋鼎盛,怎么就早早论起国本来了?真是不像话。”
“早早立为太子,也是早早地成为众矢之的,以致诸皇子不好好读书务政,一心都盯着太子的位子上。”皇上听着甄嬛如是说,心里宽慰了一些,“且我朝想来是立贤不立长,又何必在长幼上饶舌。”他不用想都知道,鄂敏提及立长二字是帮着谁说话。
甄嬛眸光一闪,笑道:“近来四阿哥勤于读书,皇上可问过他功课了?六阿哥也上书房启蒙了,昨日四阿哥还和臣妾说,六阿哥聪慧得很,很多知识一点就透,皇上可有去敬妃宫里瞧瞧?”
“四阿哥倒还算是应对如流,倒是六阿哥,以前总觉得他闷讷内向,没想到读书这般开窍。”皇上说起两位阿哥,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然而话锋一转,“只是,朕还是觉得七阿哥好些,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朕有时候去未央宫,看他一人坐在榻上玩鲁班木,竟偶尔能看出几分威严来。上位者最重要的便是气势,这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皇上眉眼露出几分骄傲的笑意,“这一点,七阿哥最肖朕。”
顿了顿,他又似顾及甄嬛颜面,讪讪地加了一句:“当然,弘昭也很好。”
甄嬛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甚至还在心里庆幸弘昊有过人之处,她的弘昭在他之下便显得不起眼一些,如此,关于弘昭的身世秘密便可保得再久一些。
她缓缓而道:“说到底,皇后本是敦厚人,何以会出此下策,在滴血验亲的水中加入白矾混淆视听?多半是因为皇上疼爱幼子、忽略长子的缘故。正如端妃姐姐说的那般,她已经是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臣妾至今想来还是后怕,皇上还是少疼弘昭一些吧。”她撇开眼,满脸落寞与忧愁,“还有弘昊,皇上也该少些疼爱。容儿可比不得臣妾,经此一遭还能好好的,她身子向来柔弱,且又失去了爱女,若弘昊再出事,只怕是要了她的命。”
皇上眼神一冷,沉沉说道:“皇后着急,朕知道。弘时虽然不拔尖,却也是朕的孩子,朕怎能不疼?还是早日给弘时指一门婚事,也好让皇后安心。”
“说起这个,四阿哥也该成家了,皇上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甄嬛笑盈盈地提了一句,“四阿哥如今也算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可不能偏宠小的、亏待大的。”
皇上笑着点头应了:“正好,太后昨日和朕说起选秀的事情,朕本懒怠操办,如今想想,弘时和弘历也都到年纪了,不如明年办一场,替他们选上一选。”他将此事交给了甄嬛来办,“如今宫里是你管事,这场选秀你好好地办起来,皇后那边打发人去说一声就是。”
甄嬛笑着应下,起身恭送皇上离开。
“娘娘,未央宫差人送来一碗姜汤,说是荣贵妃惦记娘娘前两日咳嗽,特意让人熬的。”崔槿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走进来,笑眯眯地对着甄嬛说道,“莳萝姑娘亲自送来的。”
甄嬛微微一怔,接过姜汤喝了一口,又甜又辣的汤水滚入喉咙,熨帖满腔热意,她不仅柔软了眉眼:“她可好些了?”
“莳萝姑娘说,荣贵妃娘娘今早送二小姐出宫,能下床走两步了,想来是快要大好了。”崔槿汐笑着说道。
“好。”甄嬛微微扬起下巴,缓而慢之地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