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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夭亡的时候,姐姐有了身孕,皇上只顾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臣妾与你的孩子啊?”皇后的声音如同幽魂索命,声声泣血,“弘晖还不满三岁,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臣妾抱着他,在雨中走了一晚上,想走到阎王殿求满殿神佛,要索命就索我的命,别索我儿子的命啊!”她状若疯癫,神似鬼魅,“而姐姐这时竟然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吗!我怎么能容忍她的儿子出生!”
“你疯了!”皇上厉声呵斥,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哀痛,“是朕执意要娶纯元,是朕执意要立她为福晋,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你为什么不恨朕!”
“皇上以为臣妾不想吗?臣妾多想恨你啊,可是臣妾做不到……”皇后短促地喘了一下,诉说着多年的爱慕,只是此刻,这样的爱慕却让皇上觉得恶心,“皇上的眼中只有姐姐,皇上你可曾知道,臣妾对你的爱意不比你对姐姐的少。皇上以为,姐姐爱你很多吗?”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她若真的爱皇上,断不能容忍皇上与臣妾生下大阿哥,更不会容忍满王府的女人和她共享一个丈夫,只有臣妾,是真真正正深爱着皇上!”
“佛口蛇心,你真是让朕恶心。”皇上冷眼看着皇后,已经没有了再和她说下去的欲望。
皇后哭声一顿,皇上的话就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将她的五脏搅得血肉模糊。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安陵容便在此时缓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皇上有些意外,起身走到安陵容身边,伸手欲扶她。
安陵容对着皇上俯身一礼,而后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诏书走到上首站定,直直地看着皇上:“臣妾奉命来宣读太后遗诏,还请皇上皇后跪接。”
皇上面色一沉,但还是恭敬地跪了下去。
安陵容缓缓展开明黄的诏书,声音轻柔低转:“太后遗诏,哀家身后,皇后若有大不敬之罪,皇帝不必顾念哀家与皇后之情谊,更不必顾念纯元皇后与皇后之情谊,当以大局为重。”
皇后呆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闭上眼,哀切地哭了起来。
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儿臣谨遵皇额娘懿旨。”皇上朗声开口,过遗诏看了又看,确认是太后的笔迹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皇上已经落定了主意要废后,但想起太后生前对皇后的照拂,想起纯元死前托付的那一番话,他又犹豫起来,太后的这道遗诏来得正是时候。
“皇后乌拉那拉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残害皇嗣,朋扇朝堂,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着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御案前,皇上一笔一字落下,最后,按下朱印。
安陵容冷眼旁观,在朱印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开。
夙愿得偿,她别无所求了。
废后的旨意在前朝后宫都掀起了惊涛骇浪,纷杂慌乱之中,唯有冷宫,寂静无声。
“本宫就知道,你会来。”宜修看着只身前来的安陵容,露出一抹惨淡的冷笑,“没什么好茶招待,委屈荣贵妃了。”
纵使已然被废,她依旧守着皇后的尊严,破败的正红色宫装绣着黑色万字花纹,本该精致的领口此刻毛边刺刺,绣着金丝牡丹的龙华也再没有了从前的雪白。宜修端坐在残破的冷宫大殿,因是戴罪之身,一应首饰全无,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只用一根银簪固定着,越发显得她形容憔悴,瘦削见骨。
“来送送你。”安陵容缓步上前,将手里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好酒好菜,声音淡如轻烟。
“素来听闻荣贵妃手艺极好,本宫却从未尝过,今日总算有机会能尝一尝了。”宜修低眉浅笑,是安陵容从未见过的温婉模样,她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香绵长,回味无穷,好酒。”
安陵容没有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大门外,碧蓝的天空里振翅飞过的几只鸟,雪白的翅膀几乎与流云混为一色,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却怎么也照不散冷宫的阴暗与湿冷。
“安陵容,如今后位空悬,你可有意成为这大清的皇后吗?”宜修喝完了酒杯里的酒,似是有些醉了,脸上带着一抹异样的潮红,她痴痴笑了一声,“若你成了皇后,或许就会明白我这么多年来,那些不得已的贤惠下,藏着多少苦楚……”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年没有害死姐姐,没有让她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而是活着,让岁月消弭她的美丽,让后宫阴私耗尽她的纯粹善良,或许,她也会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从未见过纯元皇后,却也知道,心慈则貌美的道理。”安陵容淡淡开口说道,“太后说,纯元皇后临死前也在念着你,让皇上务必要善待你,可她却不知道,她一心疼爱的妹妹会是将她送上绝路的人。”
宜修转过身来看向安陵容,逆光站在阴影里,笑容森然:“她知道……当年我所做的事情,姐姐她都知道,只是,她甘愿赴死而已。”
安陵容对上宜修的眼神,只觉得汗毛根根立起,似有一条毒蛇沿着背脊慢慢爬上来。
“因为我发现了她的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宜修的嘴角慢慢溢出鲜血,她的面容越发像地狱来的鬼魂,“她精心策划着一场阴谋,从她与皇上初次相见的那一眼开始,这一切都是假的,姐姐爱的人,从来都不是皇上……”
果郡王。
这个名字冷不丁地出现在了安陵容的脑海里,她紧紧抿着嘴角,忽然灵光一闪:“你在骗我。”安陵容盯着宜修的眼睛,抓到了她一瞬即逝的仓皇,“若是被你发现了秘密,她只要杀了你便可一劳永逸,何苦要牺牲自己?”
她起身,步步逼近皇后,声音发紧:“最开始,纯元皇后的确是带着目的接近皇上的,可是她爱上了皇上,为了毁掉她和她背后那个人所谓的计划,她以身入局,自毁全盘,而你,不过是恰到好处递上来的一把刀而已。是不是?”
殿内静了一瞬,只有阵阵风声。
“先帝晚年,独宠舒妃,对果郡王更是怜爱非常,当时,满朝文武皆在议论,继允禩允禵之后,太子之位或许会落在他头上,只可惜,先帝没能再活得长久一些,这皇位,终究是被皇上给拿下了……”宜修没有再回答安陵容的话,没头没尾地说起往事,只说到一半,她的身形便轰然倒下,仰面摔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埃。
废后乌拉那拉氏,一生尊荣,临终却连一副棺椁都没有,死在冷宫,无人问津。
安陵容静静地看着气息全无的宜修,手脚发软地走出冷宫。
莳萝忙拿着披风走过来,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安陵容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抬起头,迎着热烈的阳光,轻声低喃:“这样好的阳光,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回到未央宫,安陵容让莳萝去请甄嬛等人,她今日亲自下厨招待。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院子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远远地传来,安陵容与甄嬛在小厨房商量着到底该做鲈鱼羹好还是三鲜羹好,端皇贵妃与敬妃在树下对棋,欣妃笑盈盈地在一旁喝茶,顺嫔和宁嫔则远远坐在廊下拨弦浅唱。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福贵人正凑在孩子堆里手忙脚乱:“九阿哥,这不能吃,当心吃坏肚子……八阿哥慢些,台阶高,别摔了……胧月公主,灵犀公主走路都还不稳当,哪能跑呢……”
弘昊慢悠悠地吃着莳萝切好递过来的水果,坐在凳子上晃着两条小短腿:“四哥,六哥好慢啊,不会在半道上走着走着又掉水里去了吧?”
弘历哑然失笑:“六弟就不留神了那么一回,你怎么天天揪着这事儿不放呢?当心他不送你机关锁了。”他伸手戳了一下弘昊的脑袋,趁他不注意,一口咬走了他手里的苹果,露出得逞的笑容。
“……四哥,你好幼稚。”弘昊无语地撇了他一眼,拿着小叉子又叉了一块苹果,跳下凳子,“我找温宜阿姐玩,不理四哥了。”
“哎别啊,我开玩笑的。”弘历忙不迭地跟上,一把捞起弘昊抱在怀里,转头就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弘曕,他忙忙稳住身子,险些三个人跌成一团。
胧月却是瞧着好玩,拉着灵犀哒哒哒就跑过去,学着弘曕摔倒的样子也扑了上去,这下弘历哪里顶得住,只来得及护着弘昊把自己垫在最下面,让弟弟妹妹都倒在自己身上,几个人顿时摔成一片,引来众人惊呼,弘昭还要跟着凑热闹,得亏福贵人把他拉住了。
“这是在叠罗汉不成?”甄嬛端着才做好的糕点走出来,一脸诧异地看着地上一堆孩子。
敬妃和欣妃在一旁笑得说不出话,忙起身去抱孩子,端皇贵妃笑着拍拍温宜让她也去帮忙,转头跟甄嬛解释了一遍:“都是你的胧月闹的,非要学人样,四阿哥本来都站稳了,被她这一闹才摔成这样,熹贵妃,你说该不该罚?”
“自是要罚。”甄嬛宠溺地看着胧月,自打回到她身边后,胧月娴静之余更多了些俏皮,总让人忍不住逗逗她,“就罚你……这盘栗子糕不许吃。”
胧月呆呆地张着嘴“啊”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抱着甄嬛撒娇,甄嬛咬死了不许吃,一转头,弘历就给胧月塞了一块,兄妹俩碰头嬉笑,弘昊在后面和弘曕说着悄悄话,温宜哄着灵犀,弘旸学着弘昭的样子吃栗子糕,糊了一嘴。
“姐姐,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安陵容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满眼温柔地看着满院子的人。
甄嬛缓缓走到她身边,笑盈盈地说道:“是啊,若是以后一直都能这样就好了。”她收回怅思,转而说道,“我瞧着菜色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弄吧,你身子才好些,快去歇着。”说着,她招来小印子,“去把你家娘娘最爱的那副躺椅搬出来,就放在那个芙蓉树下。”
安陵容也不推辞,净过手后就过去躺着了。
莳萝赶紧拿来小毯给她盖上,豆蔻眼巴巴地守着她喝完最后一口药才去忙别的。
安陵容躺在树下,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几声鸟鸣清脆悦耳,顺嫔的阮弦伴着宁嫔的歌声渲染一片安逸与闲适,耳边是欢笑的喧闹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家常闲话。
“容儿……”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
这样就很好了。
在一片绚烂的阳光里,安陵容缓缓地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