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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申国,离家堡。
两名家奴正在马厩中精心地照顾着家主芈离的爱马。他俩用了半天的时间把马厩打扫干净,此时,正在给马添加粮草。
这两人从模样上来看,皆不过二十左右年纪。他俩短褐穿结,一人中等身材,肤色略黑,下颌有些短髭。另一人则有些瘦弱,面色是冷森森的白。
“杨,你说家主怎么如此喜爱这些马?”那黑脸家奴问道。问话时手里还在往马槽里添着谷草。
“你不也知道嘛,这些马是秦公送给家主的。只是究竟为什么送,咱也不清楚。”那个叫做杨的瘦弱家奴答道。他则在用瓢给马加水。
作为离大夫家的家奴,他们二人都没有姓氏,但有一名。这瘦弱的家奴之名便唤作杨。
“唉……听说家主以前不是咱们申国的,这件事你可知道?”黑脸家奴又问道。
杨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这时。黑脸家奴又道:“瞧我,又忘了......你当然不能知道,毕竟你也是才来到这离家堡不久。明明就没见过你几次,怎么就感觉咱俩这么熟了呢?”
听了黑脸家奴的话,杨心里不禁觉得好笑。
原来黑脸奴叫做黔,他自来熟的性格在整个离家堡都颇有名气。新来的家奴,到这里第二天,他都会觉得和人家是多年故交。
想到这里,杨咧嘴笑道:“还不是你我二人一见如故,所以你才觉得认识我很久了。对吧,黔兄,哈哈。”
两人互相说笑着,原本死气沉沉的马厩里逐渐热闹了起来。
在第一个马槽里加完了草谷,黔又问道:“对了,杨,我还一直没问过,你是怎么到离家堡来的?”
闻声,杨微微一怔,低着头小声答道:“我本是申侯手下的奴,去年冬天申侯赏赐离大夫时,送了一批人来,其中就有我。”
听了杨的回答,黔竟表现地十分兴奋,他赶紧追问道:“那你以前应该是待在国都宫城吧?”
“嗯......”杨点头应道。
哎哎,快与我说说,那宫城是不是比这儿大多了?我还没去过国都呢。黔迫不及待地想要杨回答他,似乎听了杨的描述,自己就好像到过了那里一样。
这时,杨支支吾吾地答道:“这......其实也没太大差距......也就是比此处宽阔些......”
对此,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根本没到过申国的国都。
“你总是这样,也太无趣了些。”听了杨没什么实际内容的回答,黔叹着气,有些失望地说道。
刚说完,黔已把另一个马槽里的粮食装好。他抬起头来,脸上又绽放出笑容,说道:“马都喂完了,咱俩休息会儿吧?”
“好。”杨应道。
……
两人于一棵大树下并肩坐了下来。杨大口地喘着气,十分疲惫。曾经的苦难让他的身体严重透支,以至于现在稍做些重体力活儿,就浑身酸痛。
可是,在外人面前,他却从来不会表现出来,永远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
正倚着大树,闭着眼睛缓解一身的疲惫时,杨突然感觉有一只手伸到自己的面前。他骇然大惊,瞬间跳了起来。待缓过神来,才发现竟是黔递了个水囊给他。
同样,黔也被杨的反常举动惊到了。他一手放在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不解地问道:“瞧你,怎么吓成这样?”
“噢,抱歉,做噩梦了……”杨躲闪着黔疑惑的目光,小声说道。
没心没肺的黔并不觉得可疑,脸上重新上灿烂的笑容,把手中的水囊再一次递到杨的面前,说道:“喝点水吧,我看你一定是累昏了头。”
接过黔递来的水,杨轻声道了句感谢,却并没有马上喝。而是再次靠着大树坐下,低头沉默不语。
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那难以忘却的一片漆黑,还有颈上与四肢腕间的冰凉感觉。
“杨,杨?”
几声呼唤再次把杨从出神中叫醒。
应声看去,还是黔。他此刻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枚梨子,也不知从哪摘来的。
见杨醒了过来,黔这才松了口气,把手中的梨子掰开了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杨,说道:“这个给你,昨天在果园做工时,家主赏的。我没舍得吃,正好咱俩一人一半。”
受宠若惊的杨赶忙回绝道:“黔兄,这怎么使得,这东西你也吃不着几回,而且……”他想说梨这个东西不能分,才又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能理解。
大方的黔可是并不在乎那么多,强行把一半梨子塞到了杨的手里后,又再他一旁坐下。
啃了一口手里的梨子,黔说道:“真甜啊,家主对咱们这些奴隶还真的挺照顾的。你没来之前还赏过我肉呢。”
“对了,黔兄,我太清楚,咱们得家主到底是哪国人?”杨难得主动提问道。
面对伙伴的疑惑,黔很乐意回答。他放下了送到嘴边的梨子,对杨讲道:“我也只是听说,家主原来是楚国的小公子。在继承问题上和现在的楚公出了这问题,所以才逃难到这儿来的。”
听了黔的解释,杨心中大概明白了一些。这离家堡的家主芈离,应该就是自己曾经听说的楚国熊离。
楚国国君本为芈姓,熊氏。恐是他离了楚国,再以熊氏自居多有不便,所以便从此舍了氏,只以姓而称。
“怪不得去年周秦大战之时,楚公向我申国发难呢?”杨故意说道。
“嘘……莫要再提此事。家主之前还严令来着,去年的战事此后不得有人再提,违者要拔舌的。”黔赶紧把杨拦了下来,又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没人听到,才放下心来。
今日虽然只是头一次与黔共事,但黔对自己的照顾和关心确实让杨心中十分感动。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已很久没有这么被人相待过了。于是,杨那颗冰冷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丝温度。
……
“你俩,干嘛呢?”
这时,突然一身呵斥打破了两人的悠闲时光。
两人循声看去,见是负责监督家奴做工的管事姜元来了。于是,两人赶紧把梨子揣进怀里,站起身来。
“见过姜管事!”杨和黔向姜元拜道。
许是起来得急了,杨的梨子从衣服中掉落出来,正滚到姜元面前。
这姜元素来刻薄,总是肆意责罚打骂家奴。现在看到两人在树下吃梨,更是找到了发火的理由。当即,指着面前的半个梨子道:“这是谁的?”
知道姜元要故意找事情,黔不等杨回答,抢先说道:“姜管事,那是小人的。”
“你好大胆子。偷懒误工不说,竟然还敢偷梨?”姜元恶狠狠地看着黔说道。
“我们没有偷,梨子是家主赏给黔的,马厩里的活儿,我俩也都干完了。”杨忿忿不平地说道。
听到杨插嘴,黔心中暗叫不好。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姜元已转过头来看向杨,轻蔑地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你叫做杨对吧?怎么,从过度来得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说着话,姜元已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了一根荆条。
在离家堡待了有些时日的黔,一下子就明白了姜元要做些什么。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向姜元跪拜赔礼道:“姜管事,杨刚来不久,许多规矩确实不懂,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他吧。”
心中不服的杨还没反应过来黔做得事情,就看到姜元已一脚踢倒了黔,顺势还用荆条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记。挨打的黔痛苦地叫出了声来。
顿时,杨怒火更盛。一时间他竟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冲上前去,趁着姜元不备将他扑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杨疯狂的举动惊到了。只见他骑在姜元身上,不断地挥拳砸向姜元的面门。很快,姜元脸上以鲜血淋漓。
但杨终究是身体瘦弱,姜元反应过来后,便借着起身的力量轻松地将杨掀翻,然后用荆条狠狠地抽打着杨。杨的身上很快变得伤痕累累。
可即便这样,杨还是不肯认输。他从地上爬起之后,又挨了记下抽打,竟再次扑向姜元。
只是这次,姜元有所准备,往后退了一步,杨扑了个空。
眼看就要跌到,杨顺势抱住了姜元腿,并在他小腿肚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姜元吃痛惨叫,手中的荆条挥舞地更加用力,抽的杨后背皮开肉绽。
周围的人见事情闹大,顷刻乱了起来。
马厩里的动静很快吸引来了地位更高的人——次大夫项兖。次大夫本不是什么爵位官职,只是大夫芈离始终把项兖当做至亲兄弟,他在离家堡的地位仅次于大夫,所以人人都叫他次大夫。
闻声赶来的项兖看到马厩中闹剧,顿时皱起眉头。他对姜元的为人也是厌恶已久,此时见他竟向着一个家奴下如此重的狠手,更加气恼。
于是,项兖走上前去,一手便将姜元拎了起来。这时,杨因为疼痛,也已无力地松了口。
因为项兖的出现,杨逃过一劫。等在一旁的黔赶紧跑上前去,把杨搀扶起来。此时杨的衣衫已被血浸透。
把姜元扔到一旁后,项兖回头看了一眼满脸血污的杨,心里倒是有些赞赏这个胆大的家奴,便默默记下了他的样子。并对黔说道:“你二人这两日不用做工了,好好休息一下,若有人刁难你们,就来找我。”
后两句项兖说得极大声,像是在刻意地说给远处的姜元听。
众人见事情平息了,便各自散去。黔也扶着杨返回家奴的卧房。
此时天色尚早,其余的家奴还未回来。趁着这个时候,黔取了些水来,打算给杨清理一下伤口。
待杨把破烂不堪的上衣脱掉后,黔小心地用浸透的布轻轻擦去杨后背的血污。
血迹渐渐退去,暴露出完整的皮肤,黔惊叫道:“啊呀,杨,你的伤?”
失血过多的杨迷迷糊糊地应道:“我从小便是这样,伤好的很快。”
听了杨的解释,黔羡慕地说道:“真好,没想到你看起来瘦弱,却是个不坏之身。”
说着,黔擦拭血迹的动作便大胆起来。很快,整个背部的血被擦了个干净。这时,杨肩头的一个熟悉又奇怪的标记引起了黔的注意。
“杨,这是什么?”黔说着,用手点了一下他背后标记。
瞬间,杨清醒了过来。他赶紧转过身来,捂着黔的嘴说道:“嘘,不要声张。”
说完,杨放下手来。此刻,黔也想起了那个标记的意义。瞪大了眼睛,小声说道:“你是,你是大周的亡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