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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映入幽暗的房间,洒在窗前,洒在地上,洒在芈平冷汗涔涔的额头之上。
一场噩梦惊惶,让这个原本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清醒了一半。
端木易听芈平说起了梦魇的内容,先是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又感到释然。
自从与芈平在楚国重逢,端木易见他对当下的生活安之若素,对待楚王也是谦恭温和,本以为他对曾经的事已经释怀。甚至淡忘。
可刚刚的话让端木易察觉到,芈平也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洒脱。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他一样不能对过往的伤痛轻易作别。
忘记过去,便等于背叛。
芈平没有背叛自己,亦没有背叛那些为守节义,慷慨赴死的孤忠遗臣。
他只是不想反抗罢了。至于原因,或许是懦弱,或许是矛盾,也或者,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看着芈平脸上竟罕见地笼罩上了一层忧愁,端木易再次对这个被他视为孩子的年轻人产生出种种心疼。
“平儿,对于梦中那件事,你怎么想?”端木易蹙着眉头,忧虑地问道。
“都是过去了……黄老大人为我舍生,我自是不敢忘记。只是,我也终究不会像世人所想的那样,为故旧复仇,为权柄复辟……”芈平回答道。他语气平淡却又坚定,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那种随意与轻浮。
端木易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得看错了芈平太多。
“那对于楚王和君位,你又怎么想?”端木易不由得想要了解更多芈平的内心想法。
但见芈平冲着端木易惨淡地一笑,说道:“曾经从我手里失去的,就让它失去好了。注定不属于我的,我又何必强求?”
“我并非问你是否想要重夺君位,而是想要知道你对于当下和以后的看法。”端木易摇摇头,神色凝重,又继续问道。
芈平平静地答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当下情况已是极好。叔父显然比我跟适合国君的位置。你看看现在的楚国,比之二十年前,是何等得天差地别。而这一切都是叔父筚路蓝缕、风餐露宿,到穷山僻壤之中,一点一点,开拓出来的。这样的气度与心力,我芈平自愧不如。至于以后,我从未想过,自然没什么看法。”
“那你可曾想过,你作为原来的正统,这般屈居于篡权者之下,安享闲逸自在,背后会遭到多少人的指责和唾骂?”
端木易看着芈平,双眸里没有质疑,却有着担心。
芈平看向端木易,眼神中竟有一丝惊讶。他回答道:“想不到先生也会同世俗之人一样,有这种想法......”
虽然端木易本心并非那般想,但芈平还是误会了他。
端木易正想解释,芈平却已开口继续说道;“权力这东西哪有什么正统?夏桀无道,而商汤伐之;殷纣失德,则武王代之。叔父既然比我更有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国君之位,让便让了。况且,我也不觉得我这般闲云野鹤地活着有什么不好。我,即是我。他人若笑我,他人自有过。”
闻言,端木易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我即使我,这又是何等的气魄。
这一句话,震撼了端木易,也点醒了端木易。
我,即是我。何必去顺遂别人的想法。
无名要来,就让他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伯阳父失望,就让他失望吧。他都活了几百年了,失望的事情想必也不差这一件。
至于天下诸侯,又何须在乎?
不过一群蝇营狗苟、见利忘义之辈罢了。
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何惧世人冷眼相待。
这样的感觉甚好。
只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够真的做到如此。
原本,端木易是想要听芈平说说心里话,好开导一下他的。没想到,到头来,被开导、被启迪的反倒是自己。
“好一个‘我即是我’,想不到你年纪不大,竟活得比我更加透彻。”端木易不由得赞叹道。
只见芈平微笑道:“先生过奖了。哪里是什么活得透彻,不过是恬不知耻罢了。像先生这样的人,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所以牵绊也就更多罢了。先生莫要学我。不不,是我多虑了,先生自然是不会学我的。先生的心思细密,不会如我这般没轻没重的。”
端木易刚想回应几句,才发现芈平其实说得一点没错。
这小子整日里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没想到最了解自己的却也是他。
端木易始终没办法像芈平那般洒脱,正是因为他的牵绊太多。
而这些牵绊,大多都是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
想到这里,端木易禁不住苦笑起来。
而另一边,芈平已经从榻上站起身来:“既然已经酒醒了,我便也不再先生这里叨扰了。”
说着,芈平便朝门外走去。
“这么晚了,不妨今夜就在此歇了吧。何必来回折腾呢?”端木易劝道。
芈平没回头,摆了摆手说道:“不了,不了,先生今夜有心事,我留在这里只会影响先生。”
没想到芈平又一次看透了端木易的心。
如此,端木易便也不再相劝,目送着芈平出了房门,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夜长人不寐,风清梦难觉。
自人定至鸡鸣,再到日出平旦。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清晨,天空中竟飘起了零星的蒙蒙细雨。
雨丝轻飘飘地落在房角屋檐,薄雾浓云暗沉沉地笼罩着丹阳城。
空气清新却略带凉意,小院静谧但更显冷清。
彻夜不眠的端木易独自站在屋檐之下,看着院子里的积水晕开大大小小、圈圈圆圆的波纹。心中也激荡起层层的波来。
这时,昨日里派出的,去荆山打探消息的家奴已经赶了回来。
两人沿着廊下,避开雨滴和积水,快步走到端木易面前。
“先生,我二人回来了。”两个家奴异口同声道。
“怎么样,找到了吗?”端木易急切地问道。
尽管伯阳父素来对危险极其敏感,但端木易仍是十分担心伯阳父的安危。
两名家奴相互看了一眼,随后一同低了下头,摇摇脑袋。
“确定吗?”端木易有些难以置信,不死心地问道。
这时,其中一名家奴回答道:“确实没有找到先生要找的人。我二人走遍了荆山,连先生所说的茅屋也未曾看见。不过倒在山中寻到了一处似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可能就是那里了。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端木易追问道。
“呃……这……”刚才说话的家奴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端木易有些不耐烦,于是训斥他道:“有话就直说,切莫吞吞吐吐、磨磨唧唧地。”
受了呵斥之后,两个家奴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
接着,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另一名家奴解释道:“那处茅屋已彻底被拆除,看样子最少得半年以上了。”
“你的意思是,住在里面的人,半年前就离开了?”端木易又惊又喜道。
那个家奴低着头说道:“想必应该如此。”
“好……你们退下吧……”端木易吩咐道。
伯阳父并没有被郑军抓走,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有了这个消息,端木易心里便已经踏实了很多。
两个家奴前脚刚走,自院门外,项安又冒着细雨缓步而来。
“端木先生!”还没走到端木易面前,项安便已拱手向他行礼。
“哦?项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端木易微笑着问道。
显然,伯阳父的事情让他心情愉快了不少。
“哦,昨夜咱们都饮得不少,是以今天醒来后,便想来看看先生和公子殿下怎么样了?”项安回答道。
“公子殿下昨夜便已回去了。”回想起昨晚的事来,端木易仍是不由得颇有感慨。
“回去了?他醉成那样,怎么回去的?”项安惊道。
“夜半时分便醒了酒。随后便自行离去了。”端木易解释道。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和项安说更多的内容。
在端木易看来,芈平既然素日里便把细腻的情感深藏心底,那便意味着他并不想把自己的这一面轻易展示给别人。
而且,昨天的谈话毕竟涉及到对楚王和君位的看法。尽管芈平的回答并没有什么不妥,项安也并非会出卖芈平之人。
但为求谨慎,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听罢端木易的回答,项安竟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哈哈!哎呀,这个平儿啊,想不到喝得时候酒量不怎么样,醒得倒真是快!下次等他再醉倒时,我倒要好生戏弄他一番。然后等着他醒来,看他还能否记得中间的事。哈哈!”
端木易见项安说得甚是有趣,竟想不到这叔侄二人之间,关系倒如此融洽。
想来,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吧。
项安的笑声还未止息,雨幕中又传来一个声音:“堂叔说我什么好话呢?怎么这么愉悦?”
话音未落,芈平也已顺着廊檐走到了两人身边。
没想到芈平还真是一个每次都出现在“关键时刻”的男人啊!
回头看到面带笑意向自己发问的芈平,项安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看看芈平又瞅瞅端木易,端木易瞅瞅项安又瞧瞧芈平,芈平瞧瞧端木易又看看项安。
三人在这样一番互相的目光交流之后,终于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笑声渐渐在幽静的小院落里响彻,给这个略有些压抑的天气,带来了些许祥和。
雨,依旧没尽头地下着,不知何时才能止歇。
绵绵秋意,秋意绵绵。
天凉风冷,霜浅雨浓的时节,这间偏僻的小小院落,确实一片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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