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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宴清的梦里大雪纷飞。
天地淹没在苍茫的白色之下。
面容模糊的少女一身赤红锦绣茸袍,怀里抱着一颗绣球,笑着由雪色深处跑来,由远及近,扑在他身前,揪着他衣摆撒娇要他陪她玩。
公子看着她仰着红扑扑的笑脸,被缠磨得无法,捧起她冰凉的小手捂在掌心,一如既往地向她妥协。
他听到梦里的自己轻轻说了句,“慢点跑。”
天地间忽然陷入黑暗,四面八方的暗箭划破长空雪色。
她轻呼了一声“勾月”后,便再无声响。
天地间又亮了起来。
转眼间,她浑身是箭倒在他的怀里,已无生机,鲜血染红他的白衣,染尽满地白雪。
满眼刺目的红色。
绝望的悲伤在瞬间侵袭了公子的五脏六腑,让他几近窒息。
黎明时分,天将亮未亮,月依旧倒映于小溪波光明澈的水面之上。
顾宴清猛地睁开了双眸,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抱紧了怀里的叶软色,意图反扑的绝望杀气瞬间如剑出鞘。
顾宴清抱得特别重,几乎勒到了怀里的小姑娘。
软色发出了轻“唔”一声。
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耳边是他自己剧烈的呼吸声。
原来是……一场噩梦。
可顾宴清的情绪还没能从梦境中抽离出来,他指尖苍白颤抖,抚上了软色的脉搏。
顾宴清剧烈跳动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
周围的大家都还在睡。
公子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晨曦中,公子面庞美如隽玉,长发散在两肩和身后,金丝广袖下摆在古树下铺开,静静地看着溪面。
他怀里的小姑娘顶着一脑袋伤,因两人身量相差巨大,而被抱得像个小玩具,呼呼大睡,时不时用公子的衣服蹭蹭脸。
顾宴清感受到怀里的动静,低头以下颚安抚地蹭了蹭叶软色的脑袋。
不是天地暗了,是他看不见了。
他是个记忆力全无的瞎子,连敌我都辨不了,护不了她周全。
她跟在他身边,只会遇到越来越多的危险。
他不能由着她落到那样的境地。
她还小。
一个时辰后,大家都醒了。
容玥和席希去山里找食物。
叶软色也想跟着去,但顾宴清说什么都不肯放人。
容玥帮她求情,顾宴清依旧不放人,就在他身边拘着,哪里也不让去。
容玥摇了摇头后,拍了拍叶软色的肩膀,软色转头看着她。
“你家叶公子是不会放你离开的,你就老实在他身边呆着吧。”
叶软色低垂下脑袋,偷偷捶了一下腿。
她早上一醒来,还没完全睁开眼睛,顾宴清就把她推出怀里让她罚站。
站到现在了。
“站直了。”
闭着眼睛打坐调息的公子,薄唇微启,如一尊安静的玉人,嗓音很轻。
叶软色立刻挺直了后背,一脸茫然。
她为什么要被罚站?
她不知道怎么睡到他怀里的,她不是故意要吃他豆腐的。
而且叶软色今天才知道,男主虽然身受重伤,但武力值依旧很高。
至少她刚才试图逃跑,轻易就被他抓了回来。
还好她以前没有往死里惹他,否则岂不是被一掌拍死的下场。
顾宴清向来寡言少语,叶软色也没有感觉出不妥。
往日的顾宴清,是淡漠中透着温和的,今日他周身的气压似乎格外低,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顾宴清运转完周身的内力,吐出了一口血。
但这和以往受伤吐血不一样,这一次吐出的是瘀血,对伤势有好处。
如他能早一点得知自己有内力,也许伤势会比现在好很多。
“公子!”“公子!”
两道女孩子的声音一起响起。
姚娉婷和叶纤韵着急地跑到顾宴清身边。
叶软色则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
一点不让动,腿快麻了,男主忒狠了。
顾宴清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抬起手臂拦向那两位姑娘,转头看向叶软色。
他的唇角带血,发丝无力地垂落,赤色发带弯垂于发间,脆弱清雅得令人心折,仿佛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
他侧过头,双眸无声淡漠地看着叶软色,这种眼神冲淡了他周身的脆弱,加剧了不可亲近的凛然之感,唇角的鲜血却又矛盾地增添了一抹旖旎之惑。
公子的嗓音又冷了两度,“你站你的,不许动。”
可惜那两位姑娘的角度看不到如斯美景。
叶软色没有心情欣赏美人儿。
明知顾宴清是看不见的,叶软色还是有点发怵。
在他那目光迫使下,她挨不住后自己站了起来,干巴巴地解释。
“勾月,你吐血了,我太难过了,于是才站不稳的,我太关心你了……”
顾宴清却只是收回目光,只字未言。
叶软色才坐了几秒钟就站了起来,欲哭无泪,慢吞吞地跟顾宴清求饶,“我的腿快要断了,勾月,求求你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跟你道歉,你不带体罚的……”
顾宴清不让那两位姑娘靠近,自己擦了唇角的血,含血的嗓音透着别样的沙哑模糊,气息不稳,仿佛隐隐含有诱哄之意。
“你错在何处?说对了,便不用罚站。”
叶软色:“我……”
她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吗?我也不知我怎么会在你怀里醒来,我发誓不是我轻薄你的!”
顾宴清表情更淡了,沾着血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叶软色以为自己蒙对了,忙不迭地解释,“若是我轻薄你的,我必定会承认的。
勾月,我对你向来是有色心无色胆的,我除了多看几眼,可从没做过什么轻薄你的事情……”
顾宴清抿了抿唇,清俊的脸上浮现一丝愠色,听着叶软色乱七八糟的所谓解释。
“错了,再想。”
叶软色只是糊弄他的,她如何知道他说的错到底是何意。
她压根没有做错过什么。
“我不该……不该……不该……”
叶软色“不该”了半天,也没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顾宴清直起身体,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轻言缓语。
那一声冷笑落在姚娉婷耳朵里,只觉得心弦颤了颤。
“不罚你,不长记性,下次还敢。
继续站着。”
叶软色咬着牙,死死地盯着顾宴清。
那样子活像狼崽子想从他身上咬一口肉下来。
陈纤韵的目光从顾宴清身上挪到了叶软色这边。
小姑娘一脸气急委屈,眼睛如山溪一般湿漉明亮,欲哭未哭,眼眶里晃荡着泪珠。
瞧着就让人心软。
陈纤韵并不喜欢看顾宴清管教叶软色,更不喜欢叶软色不愿意,可顾宴清强硬地拘着她的样子。
因为只有在意,他才会拖着伤势,费心教导她。
她们将来的这群女子,哪个能得到顾玉砚这般的在意。
而她们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却被这小孤女避之不及。
造化何其弄人。
陈纤韵看不下去了,替叶软色求情,“公子,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你莫跟她生气,你的身体更要紧。”
姚娉婷赶紧跟上,“是啊,公子你莫急,小姐也是孩子心性。”
姚娉婷的口气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顾宴清的侍女。
顾宴清身体稍稍后仰,拉大和她们之间的距离。
对上她们的时候,语气要比方才跟叶软色说话的时候温和淡漠得多,几乎是敛去了所有的情绪,让人挑不出一丝礼节上的错处。
“在下代舍妹多谢两位姑娘好意。
不知两位姑娘可否回到方才的位置?舍妹面薄,让两位姑娘见笑了,还请两位姑娘见谅。”
陈纤韵落寞地起身。
即便到这个时候,他也不忘为她顾全颜面。
“抱歉,公子,是我唐突了,我只望公子教导叶姑娘之时,也莫忘了自己的伤势才好。”
姚娉婷也依依不舍地起身了。
顾宴清耳侧传来叶软色轻轻的抽泣声,一声一声,时轻时重,明明知道她是假哭,连声音都控制不好,但……
他叹了口气,嗓音清冽,压着无奈,“过来。”
还没说完,身边小风微扬,叶软色扑坐到了顾宴清面前,抽着鼻子带着哭腔,淡漠的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喜悦,眼睛透亮如溪。
“勾月,你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男主这朵娇气的小花,忒是难哄了。
顾宴清将丝带遮在眼睛上,嗓音淡漠无波,没有回答叶软色的话,“坐下,休息,不许闹。”
“对了勾月,那位姑娘叫什么?”
是不是女配?
“旁人叫什么与你无关。”
“……”
半个时辰后,容玥和席希回来了。
他们不如叶软色擅长在林子里找食物,只零星找回来几个果子,只够每人分一个。
还好昨日叶软色摘得多,还有剩余。
顾宴清道了声谢,就把果子给了叶软色。
他把所有的果子都给了叶软色。
叶软色还来得及问他什么意思,只见他抬手摘了眼睛上的纯白丝带,指尖飞舞后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绑到了叶软色的手腕上。
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结,叶软色怎么都解不开,震惊地看着顾宴清的侧脸。
“勾月,你干什么?”
顾宴清试着拉了拉,很紧实,淡淡道,“走出山林之后,我会解开,放你自由。”
容玥全程旁观,叶软色还不愿意。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陈纤韵。
大师姐真惨,眼见着叶公子对叶蔷越来越上心。
这种一步步见证的感觉,必定是不好受。
陈纤韵自然不好受,但也只能忍耐。
但她相信,这样忍耐的时间不用会持续很久了。
他的身份,很快就会明了。
容玥到底有些心疼自家师姐,于是开口提议道,“叶公子,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牵着叶姑娘走,一定照顾好她。”
陈纤韵和姚娉婷闻言都看着顾宴清,眼中满含希望,盼他能松开叶软色。
顾宴清温和向容玥道谢,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多谢容姑娘好意,只是山路崎岖多坎,若是何处累及了姑娘,那就是在下的罪过了,还是在下自己来吧。”
陈纤韵和姚娉婷的目光同时低落下去。
有了姚娉婷的指路,他们很快找到了出山的路。
中午休息的时候,容玥一边看着顾宴清和叶软色,一边啃果子。
顾宴清正看着叶软色,让她吃东西。
叶公子怎么偏偏碰上叶蔷这个呆瓜。
半点看不出来他因何生气,因何冷淡。
早上叶蔷还没醒,叶公子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她从没见过叶公子那么温柔的表情。
等叶蔷睫毛一颤似要醒来,叶公子便立时收了温柔之色,把叶蔷小心地抱出怀里,扶着她站好。
叶公子对叶蔷受伤的在意程度,远远超过他们昨日以为的。
可惜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夜幕降临之前,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拂月城。
叶软色的脸蛋走得红扑扑的。
她仰视着古朴如镇的城门,呼出一团团的白气,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
从现在开始,她得看好男主了。
却不料,刚进城的当夜,顾宴清就同她说,“叶蔷,你我也就此别过吧。”
小汤圆瞠目结舌:???
男主这过河拆桥的东西,她劳心劳力地救他养他,他居然一出山就想踹了她!
陈纤韵在一旁听完,眼中燃起了炽热的喜悦。
而且,马上就能确定公子的身份了!
云都外的官道上,如鬼魅般的身影聚集,成为一片黑压压的人。
现场一地残骸狼藉。
一只苍白不似活人的手捡起地上的流吟剑,轻轻抚摸。
这把剑,是当世铸剑大师苍玄子在逝世前,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倾注心血铸造的最后一把剑。
世人皆知,这把剑的主人,是姑苏顾氏的少主,顾宴清。
“公子的剑在此……”
“公子不见了……公子的随行皆没有下落。”
“立即写信告知家主!”
那只苍白手的主人,围帽下不露真容,声音苍涩如朽木,如阴暗地底传来的声音,拦住了准备飞跃而走的信使。
“不可,顾氏逐鹿中原全赖公子筹谋,若公子下落不明,则他多年经营可能会旁落他人身上。”
“我等,奉公子为主,若顾家敢动我主的东西,视为窃取。”
“即日起,秘密搜寻公子,不得声张。”
“第一小队,进山。”
“第二小队,送信公子师门白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