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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唤得好极,时机极好。
这一声唤在我一口三昧真火吐了一半,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的尴尬时候,这年月能看见我这岁数我这修为的上神被自己的法术憋得脸红还真是难得的很。
这位唤我名字的仁兄甚是……有本事,若不是我觉得这声音有三分子熟悉定要与他讨教一番这时机是如何把握住的。
艰难的把这股子闷火吐出来点着了枯枝,这才看清,手里正熊熊燃烧的除了那半截子枯枝还有一段九灼送的迷谷树枝。本来迷谷树枝也不是什么火都能点着的,可是我作为一只老凤凰,这三昧真火我修的倒是无比的纯正了,点个把迷谷树枝已经不是问题。我暗暗的呵呵了一声。
举着这暗夜里的一点小火星,把这十万年的记忆翻来覆去的想了几番,除却那些忘记的部分。这人我应该认识或者说熟得很,至少三万多年过去了我听见他的声音还略略想得起他是谁,这身份除了欠我人情的怕只剩下我欠人情的人了。
“十三?”那明明算个好听的声音,不软不娘的却不知怎的有些抖,难不成这人见我比我见他还激动?正想着一只手覆在了我肩上,有些凉。我隐约记得他的手以前温温热热,带着一点薄汗。
我抑住了唏嘘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一天真是太他叉叉的奇妙多姿,这一天简直把我近万年来窝在青桐树洞里所能避开的倒霉事都积到了同一天。
“正是老身。”我顿了顿转过身后撤一步,来笑意盈盈,“许久不曾见过了,仲殷神君。”
这晚上也着实是个不安生的晚上。
“十三……”他目光有一瞬间的迷离,瞬间又回到他作为一只白泽的清醒,白泽这种明明是个走兽却偏偏长了翅膀的奇怪的生物唯一的特质就是清醒,几千几百万年这个种族一直保持着不可理喻的清醒:“那么晚了,你怎么从东禺山到这无棣山来了?”
我预备好了出言与他辩驳一番听见这话却不由得呆了一呆,我对这七伤宫附近的地形不太熟悉,我隐约记得无棣山是在七伤宫的西北,而东禺山相对七伤宫是偏南了一些。果然一个人开心过头了就容易出错,是所谓乐极生悲。这下烧了迷谷树枝我顶着黑漆漆的夜色回东禺山去着实是困难了些。
“十三?”他说。
“哦……我来这这无棣山看星星。”我说。
他抬起好看的眉眼瞅了一眼天色,“看星星?嗯?”那眉眼我看了几百年,每次他这么认真追究到底的时候就会挑起来。
“……我,我”我了半天忽然有些急躁,“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落葵回了一趟娘家,我陪她。”
我略略思索一番,这落葵原是上一辈鬼君唯一一个女儿,被俗称作落葵公主的,听说是鬼族难得的美人儿,也是他娶的妻子:“哦哦,”我呵呵笑了两声,“好丈夫,好丈夫……老身这些年不见你,你果然成长了许多。”
“十三……”他说。
“还是叫老身虚号罢,虽然老身只长你三万多岁,可这规矩还是要说清的。”这一声声十三叫的我甚是心酸,偏偏这个好说理的人还什么都没有说。
“无央上神……现在已是戌时一刻了,你能找到路回东禺山去么?”他说。
虽然他语调很客气,语气也极其轻柔,但是他那么问就显然低估了我的智商,九灼在我出门前还曾经问我要不要拿一根迷谷树枝备用,那欠揍的神情让我差点把他撵出洞去,这仲殷又与我这般说。
我委实不耐。
尽量轻声细语客客气气的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答他:“老身能来自然是能回去的,老身活了十万年劳神君操心的也不过那一两日,如今自然也不劳神君费心了。”
“嗯,说的是,小神多余了。”他眸子黯了黯,应了一声。
我抬眼看了看那一截快要烧完的迷谷树枝,心下不由得有些着急:“神君既然没有事,老身就先走一步。”
我同他客客气气的一点头,转身擦过了他肩膀。擦肩而过是一个很快很简单的事,不过……有些严重的刺伤了我的自尊心。创世之初,父神化身万物,天地间也生了一批凤凰卵出来。不幸的是,大概是由于角度或者地理位置什么的其他原因,我在那个混沌的蛋壳里承的父神的神力最少,因此也破壳最晚最艰难。据说师父说我出壳的时候,活似一个身上长了一些深深浅浅斑点的小鸡子——只不过略略大了一些。将我交给师父的同为凤凰的前辈说:“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小最丑的一只凤雏了。”然后那风华绝代的前辈就历劫而死了。
十万年而今,我长开了许多,伸出翅膀来也可以些许遮挡一会子天日了。可是这化人的时候身形依然矮了些,平日里不觉得什么,今日走过那仲殷身边的时候他塞了夜明珠给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指尖划过了我的肩头,我在那一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我真他叉叉的矮了点。
因着身高的原因我十分不爽,简单地答了他一句:“老身在此谢过了。”提起裙摆就溜。
凡间有个说话很有意思的凡人,有一句话是那么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简单的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今天倒霉了,那我这一天就别想安稳。果然刚抬脚走了两步,一道灼灼的目光堵住了去路:“她是谁?!”
语气灼灼目光也灼灼,那一声颇有些当年我趴着云缝偷看下界时,所见的河东狮吼的风范。那作河东狮状的女人很是被我和师兄师姐嘲笑了一段时间,可惜此时此地的这活生生的范例他们是见不到了。
“东禺山的无央上神。”身后的人倒是答的干脆。
“你就是来见她的?”那女人终于行的近了些。
我愣了愣,这女人莫不是他娶的那个鬼族女子落葵。
手里的夜明珠光色清清淡淡,隐约可见一双秀眉,两只杏眼,尖尖的下巴,面色有些惨白。模样算不得惊艳,但是耐看的很。
“不不不,老身只是路过。”我赶忙把自己扯干净了,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实在是没什么理由干涉。就算那仲殷把老身说成草木也罢说成磐石也无妨。
“十三,你就那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他说,声音不冷不淡的听不出什么感情。
“老身原本就只是路过……”我话还没说完,却被那仲殷一把抓住胳膊,“走,我送你回家。”
我蒙了。
这……仲殷是唱的哪一出?当日他娶了鬼族公主,我们便默契的互不来往。看他夫人那满脸通红眼含怒意的,很明显是误会了什么,他不急着解释,反倒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加深误会,真是……继九灼之后的又一个变态……
我怎么总是认识变态啊。
“老身身子骨尚且健朗,法术几万年来也未曾荒废,遇到什么妖魔还有这力气斗上一斗,就不劳神君费心了。”我不动声色的掰开他的手指。他既然娶了人家公主,便自然是爱人家公主的,断断没有为了什么不测要挟去娶他不爱的人的,他性子一向如此,我倒是清楚,他这当着夫人的面子来拢我手臂,想必是借此机会醋上他夫人一醋,不知他夫人又何处怠慢他了。
“仲殷你……”他夫人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抿着煞白的嘴唇不曾开口。
“老身说到底还是年纪大了,没功夫与你等小辈开解,且让老身先行一步。”我说。
“十三,你当真如此绝情。”夜里黑糊糊的,我收起了夜明珠。
“老身实在是无话与你可说了,仲殷神君。”略略一回忆,“当日借你们昆仑西泽的五敛子救人的情,老身承着,今日收你夜明珠的情老身也承着。东禺山的仙障老身虽下的厚了些,也绝难不倒神君你,若是想讨这番情意回去,老身自当还了与你,今日一天老身疲乏的很了,实在是没精气神再与神君掰扯那些旧事,祝神君与这落葵公主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这仲殷论起来是小了我三万岁的平辈,那公主倒是小了一辈,也绝无与她作揖的道理。我没奈何的隐了身形展翅越上九天。
风声在耳边呼啸的时候,心里终于安定了些许。事情弄到这一步上,我也着实无奈的紧。与师父一起修行了两万年,得到师父真传的除了那些法诀要领,唯一的恐怕只剩下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这句话。
说这句话的之前,我正被昆仑山上的一个母狮子精追求,许是因着我没长开又时常穿着男人穿的长袍与师兄们厮混在一起,那母狮子也把我当成了男孩子。那母狮子曾带我在昆仑山中的树林里四处奔跑,我十分开心,也曾化出那雌雄不辨的原身来带着那母狮子看了看四海同天。后来有一天我偷了师父的酒出来与那母狮子分了喝。她喝着喝着却说出喜欢我这种话,我颤颤巍巍的与她说,我是个女的。她又喝了一口酒说不在意,你法诀修的好,变革男身什么的也不是难事。
她有那份心我却没那份意。两万多岁上着实见识短浅的很,竟不知道与她说什么。登时飞奔回了师父住处。
我躲躲藏藏了七十八年没出门,那母狮子在外面守了七十八年,四师兄那愿意传话又心软的常与我说,小十三你看那么大的风那姑娘还在外面等着你呢,你看那么大的雨……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后来她却被脸上有道刀疤的公狮子给拐跑了。许是觉得我纵使一辈子捏着诀儿变作男儿身也没着那公狮子强壮,终究是个小白脸吧。三师兄与我这般分析了分析,看了看我面皮摇了摇头并着叹了口气。
我觉得甚是委屈,四处翻了翻把正在炼器的师父翻出来站在他面前哭的很没道理。那时师父正在炼一个送给酆都大帝的炼魂神器,大约长成个八角的玲珑塔状,我这么一闹他又要重新来过了。可他没拦我也没怪我,于是我觉得师父真是天底下最近人情的一个神仙。他拿着他略带着薄茧的大掌覆在我头顶说:“小十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自己想着反倒是心酸。”当日师父陪我坐在酒窖里喝到天黑,那还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师父那温热的手掌和那句话一直留在我心里。
第一次记忆总是深刻些,因着这三万多年我牢牢记着师父的话,也着实没想起来我和那白泽族的太子还有那么一段往事。
三万年大概当时的事主灰都化没了,我却仍活在这事主留下的阴影里。有个人说所谓混得好的必然有他付出的代价,天道永恒,从未曾变过,也不曾因着谁变上一变。欠人的还不清就要受着这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