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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五敛子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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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五敛子(上)

    九灼轻飘飘的瞥了我一眼,幽紫的眸子里倒有几分潋滟。

    我却没大功夫去欣赏他那扫过来的似乎有话要说或者有戏要看的眼神,结界外这不速之客看起来已站了有个把时辰了。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白皙的面皮,这长相在白泽族里许是也是温柔缱绻了。

    我摸了摸鼻子,想了想今日不过是如月初十,算不上什么好日子也不算大凶,怎的这一个讨债的还没走,另一个又来?

    仲殷扫了一眼九灼又盯了我半晌,那眼风里似有几分不可思议。然而我确实看不出他那双丹凤眼里到底含了什么思想感情。我记着天宫里近来有个画画极好的神仙,唤作画仙还是什么的。他为神女槿妱画像的时候,一双眼睛画得清风柳叶儿剪秋波似的美,大大小小的神仙打画像面前过,十打十的都说那神女眼风里思念着某个人,爱极生悲似的哀伤。我既不懂什么叫爱极生悲,也不懂这单单薄薄的一幅画儿怎么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我只记得师父教我画画的时候说若能画到此种境界也是对人的眼神一种精妙的把握了。可惜我对于艺术是不大能欣赏的,我对于人的眼神也是不太能把握的,近十万年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甲子太岁看我的时候,那眼神为什么总是飘在别人身上。后来有个好心的神仙告诉我,那神君因着在凡间历劫时受了些伤,眼睛有些毛病,再不能直视说话的人——不过他手心里还有两只眼睛——那个神仙颇为婉转的说。

    我不太能看出一个人眼神中的思想感情大概与我成长经历有关罢,我暗暗思索。师父与我一众师兄弟姐妹个个都算得上心灵单纯,其他人大部分虽然眼神复杂,好在我打得过。师父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一抹淡定,其他人觉着都是师兄弟懒得耍心机了。九灼是我见过的眼神最复杂的人了,以前我觉着那眼神大概是不屑后来好像还混合了什么看不起鄙视什么的……再后来就没有心情研究他看我的眼神了。而这位叫仲殷的眼神简直完美的再现了九灼的眼神……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怎么可能呢,大概是没睡醒罢。我一手牵着长歌,闭了闭眼就往窝里走了。

    “十三,你当真不顾当日情分?”我听着是那结界外的仲殷在喊。

    当日情分?我挠了挠额角,这真是个让人叉叉疼的话题,当日我坐在树枝上哭的时候你在哪?香衾软被一夜温存罢?当日我喝喝吐吐昏昏沉沉的时候你在哪?怕是亲手对了明晃晃的镜子为娘子绾青丝罢?

    这些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转却终究没说出口,头也不回的道了句:“仲殷神君若是来讨当年的五敛子的报酬还请仲殷神君开口提条件罢了,若是来讨当年相照拂之情,”我顿了顿,仰头看了看天,微微飘着几朵云还算惬意,“本上神全都还在眼泪里了,本上神还记得清楚。”

    我一溜烟钻进了树洞,躺了躺椅闭着眼睛,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师父跟我说过要做个好神仙不是断情绝爱清心寡欲那么简单而已,要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心怀天下,怜悯众生。他在无妄海的一战,妙义莲花境十恶清明台上羽化的背影还留在我心里,师父是个大义的神仙,我对他就像凡人对着一个熟悉的灶神一样,偶尔和他唠叨一下烦心事,偶尔不听他话,偶尔需要他操心,却始终敬若神明。可是我始终做不到他那样垂首看云的时候也在怜悯苍生,我只是个小里小气的神女,本来不应该被孵化出来的一个无用的小仙罢了。我可能会对很多人很好,可是心里却始终只装得下一个。

    大概我能修成上神,还被人称为善神,只是知恩图报,不欠人情这一点罢。

    仲殷今日来,怕是还是有事找我罢,当年,当年是怎么来着。我抹了把眼泪,三万年了,也该捋一捋当年的事儿,这次把这人情一并还了罢。

    三万年说长不长,不愿想起的事儿一来二去的,已经有些模糊了;三万年说短不短,该记得的还印在心里。

    话说,三万年前的某一天,我瞅着天色也不错,时间也挺好的——白泽一族的族长生辰宴会,人多又热闹,正适合下手偷两颗五敛子果来。其实当日哪里想过天色呢,只是恰逢我听说了那白泽族的五敛子果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是那时间恰巧符合我飞升上神不久,修为散尽的状况下手而已。我想过直接去要一颗来,碍着我上神的面子,白泽族不至于不给。

    踌躇了一会子想起来一桩旧事,打消了我直接去要几颗五敛子的念头。不过百年前罢,白泽族里有个小公主与妖族的一个护卫私奔了,引得白泽一族众人四处搜罗。其实这私奔本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是上古的神兽,民风大略不同可都也豪放的紧。然而这私奔的小公主原本是要许配给我昆仑山的九师兄尹谙的,两个人本是你情我愿,九师兄还特特着着百年难见一次的大师兄去庄而重之的求了一个亲。给四海八荒神仙的请帖都写好了,连我这种几万年不见什么喜事的凤凰窝都收到了一张言辞恳切洋洋得意的帖儿。

    正当这个九师兄尹谙准备的妥妥当当就差第二天去迎亲的时候,这小公主唤作慕云的却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妖族护卫跑了。其实这也不打紧,八师兄安慰九师兄说,你看看我都被人家甩了多少次了,不照样好好的么?虽然九师兄不是八师兄那样处处留情的风流种,这一个白泽族的姑娘还是拿的起放的下的。第二天九师兄照常抬了八抬大轿,领了一队迎亲的神仙直奔白泽族。自然什么都没迎娶到,自然那白泽族的当家神君赔了好一顿不是,自然然的我九师兄逞了一逞口舌之利。我私心觉得这口舌之利逞一逞着实也没什么的,当年我乖乖跟着他鞍前马后的时候他也总是与我逞一逞口舌之利。于是九师兄被那慕云小公主摆了一道,一大帮子神仙被我九师兄摆了一道。慕云摆了我九师兄一道,九师兄只骂了骂白泽族的神官;九师兄摆了众神仙一道,九师兄还是请这堆神仙喝了酒。于是两相对比,我觉着九师兄还是很宽容大度的。

    当晚喝过了几巡酒,我有些晕晕的,便与拍了拍九师兄的肩安慰他两句你看师妹我到现在也没个主,都老了……他眼神莫测了一番,还是开口说,师父统共就三个女徒弟,也就小十三你没嫁出去了。

    我:“……。”

    告辞了九师兄我回了东禺山在窝里睡了个昏天黑地,却想着从九师兄席间听来的白泽族的五敛子对凡人生死人肉白骨,对着神仙也能美容养颜的,将将的第三天早上一个激灵醒在被窝里。草草的收拾了一番我便召了朵云去往西荒白泽族的大泽。路上望见几个神仙匆匆忙忙的从西荒赶向昆仑山,又从昆仑山赶向西荒。每个神仙脸上都严肃恭谨的,我瞧了半天,好像是九天上司刑罚管公正的几个仙官,还有个叫法的长得稀奇古怪的神兽。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罢,想起来前天夜里我走的时候九师兄那莫测的眼神,我心凉了半截,怕不是九师兄当真喜欢极了那个慕云一时想不开了罢。我慌手慌脚的将脚下的腾云换了个方向落在了昆仑山九师兄的院子里。

    我一瞬间有些茫然,那么一大群神仙密密麻麻的排满了九师兄的院子。九师兄颇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院子中间将我望了一望。我瞧他气色虽然不太好,但是仙原什么的也并未受损,金灿灿的元神在那里立着。我先下宽了一宽心,走近两步正欲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九师兄一把握住我的双手,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颤了一颤说:“小十三,慕云她死了。”

    我吃了一惊,看师兄的形容分明是很喜欢她了。这慕云怎的好好的和人私奔着就死了呢?

    九师兄平日里虽然伶牙俐齿,如今言语上却有几分混乱了,好歹我算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那慕云小公主与名不见经传的妖族小护卫私奔了之后,据说并没有跑远,眼睁睁看着九师兄尹谙在自己的族人面前骂了一通。平心而论,九师兄骂人很有水平,从不带一个脏字却能骂的过瘾,那日的骂战我也亲自去观摩了,我不知道是这几万年师兄在这一项活动上又精进了还是他想了一晚上,总之,那指责的过程无可挑剔趋于完美令人叹服。最后,白泽一族的神官客客气气的赔礼道歉,师兄也客客气气的接受了,白泽一族虽然理亏了些,两边面子上也都还过的去。请来的神仙们都痛痛快快的喝了顿酒,尽欢而散。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坏就坏在慕云小公主几万年来被白泽族娇生惯养的狠了,竟觉得九师兄说话过于狠厉了,伤了他们一族的面子——或者是她私奔的夫君的面子,大半夜的来找师兄理论。师兄当时喝的迷糊,她自然被师兄又狠狠的刺激了一通。我也见识过九师兄喝醉酒时的骂人的爽利劲儿,比平时还要口不择言。照我也就是自己回去委屈的哭上一哭,过几天也就罢了,而小公主却不依了,脸皮太薄。她当场摔门而去扬言自己定要九师兄好看,九师兄坐在门槛上颇为不羁的举着酒壶:“唔,还是担心担心你私奔的那个小妖罢,他叫什么来着?唔……恣禾吧有些娘里娘气的……”

    当夜,师兄甚是神伤的坐在自家院子的房顶上喝酒看星星,昆仑山上的小仙,他的徒弟,几位师兄弟也都睡了。喝着喝着连星星都不见一颗了,九师兄十分丧气,提了酒壶正准备回房去睡,从半空忽然扑下来一个呲牙咧嘴的凶兽,七分神气三分妖气,血盆大口一张就要来吃我师兄。我九师兄凭着几万年来的修为左闪右躲,与它缠斗了许多时辰,鲜血从他右肩的伤口上哗啦哗啦的流,好像潺潺的溪水湿透他的衣襟。师兄想着在这么下去定然要死,打了那么久却不见谁来帮忙,连自己向来浅眠的小徒弟都没有醒。此刻顾不得什么了就祭出大招来,右手化刃左手为刀合力召出天雷来直劈那只凶兽。雷声轰轰而过,凶兽化为乌有。

    这一段我听师兄说着颇似那什么专业的说书人,只差一柄桃木扇在手。可到了如今这份上,师兄也没什么心情与我说话本子了,这一段应是实情,只是那语气一时无法改过来罢了。

    九师兄打完一架仔细检视了一番再没什么差错,便觉得筋疲力尽了准备回去睡觉,明日再起床来查查这凶兽的来头。我猜想他这时也把什么慕云忘在九霄云外了,却听得慕云在他房间后面的小树林哭得伤心,再仔细一看,慕云怀里抱着的正是那叫恣禾的小妖,伤得重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