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昴日星君当道,圆饼子似的太阳在天上滚了几遭,凭空划出几番热来。
我一手搭了凉棚望天,一手执了个桃子在啃。
“热了?”旁边坐的板板正正的林之卿递过一把扇子来,“弃红,你可以用法术的。”
我唔了一唔,只接过扇子来,没答他话,拿扇子继续遮着额头望天。
一晃眼,白泽族的仲殷小皇子离开就有十天半个月了,阿毛也醒了十天半个月了。看起来皆大欢喜喜闻乐见——我想救的人活了,不想惹的人走了。我再渡阿毛半身修为,让他历个劫,成个仙,我便可守他生生世世。然而这么个档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阿毛虽然能接受妖神这一般的存在,却不能接受我是个神仙。
这就让人很郁闷了。
仲殷叼着狗尾巴草与我同坐在那草长莺飞的山坡上:“十三,你是怎的与他说的?”他叼着狗尾巴草也能显得一派风流态度,我很是佩服。
我皱着眉头吃着他递过来的莲子想了半天:“唔,也就是那样说的罢。”
当日,天气甚好。近来日日天气都很好。我在洞里的寒玉床上坐了良久,瞧着仲殷负气走了,便爬将出洞。在硕大的太阳下晃眼一看,我的娘诶,那阿毛可不是好端端的立在一棵碧绿的柳树下,身姿卓然,仲殷确然没有骗我,于是我便很开心。
我一步三跳的跑到他背后,响响的拍了他背一巴掌。我以为我看见的回过头来的阿毛是笑着的惊讶的抑或是感动的,我这一百年把他每个动作都想遍了,譬如,他会说这么多年辛苦你等我了;譬如,谢谢你救我;再譬如,弃红你长得越发漂亮了;再譬如,弃红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站的工整,两只手扭捏的叠在一起,笑不露齿姿态婉约,等着他与我说话。
我眼见得身边的人后退了几步,皱了皱眉,他一袭青衫离我甚远。
“弃红,你如今便是无央上神了?”他道。
我顿了一顿,这并不是我想象的开。我袖中左手捻着右手拇指指根,宽慰自己道,大约是他刚醒来对我此等仙姿一时不能欣赏罢。诚然我有几分邋遢,一身黄色袍子被在血里浸的黄不黄橙不橙的,自然也不能指望仲殷走之前给我梳个头发什么的。十分的不得体。
“是,阿毛你仍可唤我弃红,我就是弃红啊。”我定定神未觉什么不妥,依旧热切道。
那一袭青衫却弯腰与我见了个大礼,“见过上神,之卿不才,得上神眷顾照顾百年,实属过兴,万不敢越礼不尊。”
他这一套如此熟稔,何时见过呢?大概是百年前我与他一起面见当时胤国遗帝罢?我问他这一套如何能做的如此熟练好像生来就懂生来就做,他答我说,没人看见的时候对着墙多练练就好了。那他与我这一套说辞是不是也练过许多遍了?可是,又究竟为什么那么生分呢?
我干巴巴道:“叫我弃红罢,我喜欢你叫我弃红。”
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挣扎了又挣扎:“上神,之卿一介凡人,不敢越礼。”
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阿毛认真的时候便是那么认真,我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在学堂的时候有一次阿毛染了伤寒在家歇了几日,他央我带课业给他,我想哄他说并没有课业,讲课的时候见他太过颖悟,便装作今日课业好难不知何意,夫子说这几日的课业就是弄明白这书上说的是什么了。他于是从善如流的给我讲了几遍,我晕晕的问他,若夫子问起我能借你这想法一用么?他笑笑说可以,反正对于这件事他还有四五种不同的见解。
我隐约记得那几日夫子讲的是《庄子?秋水》。
以后几天我又去他家里给他讲讲夫子上课讲了什么,他总是抿着嘴唇坐在榻上,一双杏眼带了几分笑意,弃红今日的庄子你可听懂了?这导致我那几日对庄子的见解深入浅出,课业突飞猛进,深得夫子之心。他后来复课的时候知道了夫子留了大片大片的课业,就罚了自己站了整整两天的梅花桩。我向来知道夫子会罚不做课业的乖张弟子,可是阿毛他不是,阿毛他病了,夫子说他不罚生病的人,阿毛却说规矩不可破。诚然后来因着我自己也站到了四尺多高的梅花桩上,还被吓得哇哇乱叫,阿毛他才没继续站下去。我知道我所能做的也就是陪他站站梅花桩而已。
有段日子我想吼林之卿,礼礼礼究竟是特么什么。林之卿平静的一脸漠然,我去给陛下请个大夫来。他口中的陛下是大胤遗帝冯褚,刚坐上皇帝不久,就被叛军掀下了龙庭,他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却也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遗臭的荒唐事。他还胆小的很。
林之卿就是我听说的那个被老皇帝砍了全家的宰相的遗子。他跟我说礼就是礼,忠孝节义。若是不誓死跟随大胤皇帝,便是不忠不孝,没办法进祖坟,见祖先的。
忠孝节义里不曾留半个字给我。
那时我正深刻的思考一个叫做愚忠的词儿,并打算以这个来说服他,离朝政远远的,离战乱远远的,离死远远的。没有长篇大论以及令人信服的逻辑推理,林之卿断然不会信我。
所以我神烦阿毛与我讲礼数,他一讲起来就变成了那个高傲冷漠的林之卿。
“林之卿,叫我弃红罢。你要是不叫,弃红这个人便死了。”我低低道。
“弃红原本就死了,连林之卿也是。”他答。
“我不是救你回来了么?你现在还活着,弃红便也还活着。”我抓了抓他衣袖,“我再渡你半世修为,待你位列仙班,你我相守可好?”
他皱了皱眉:“你说出这话来,弃红便是真的死了。你已是上神了,不再懂弃红的心思了。你这番话说的倒像是个没心没肺的神仙。”
“神仙又如何呢?神仙何处不好?”我大约真的有几分崩溃,“神仙并非是没有情的,神仙也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的,林之卿,你以为你说这一番话我便不伤心么?弃红诚然只是我历劫时一个转世,她与我又有什么不同么?”
他默了半晌,我就看了他半晌。
“神仙?神仙只知道天道轮回,又何曾懂过半个字的人心,你们说着轮回报应,怜悯众生,可谁都没把众生放在心上。”他低着头,墨色长发盖住了他半只眼睛,两只手收在袖子里却捏的咯吱作响。这话却与那妖神说的有半分相似。
仲殷默了默,我也默着。他新剥好的莲子递到了我手里,我忙着吃莲子,没空说话,就那么静着。
静了半晌,仲殷看我的眼神幽幽的,我把最后一颗莲子放进嘴里,回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吃。”他又递过来一把。
我无限惆怅的接了莲子:“我多吃几颗莲子与少吃几颗并没有什么不同,林之卿他对我对神仙的想法并不会因着一颗半颗的莲子改头换面。”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挠挠额角,“然后阿毛觉得那一番话说的有些重,勉强同意了称我弃红……就没了。”
“你们人类真是复杂。”仲殷道。
我听着这话恍惚了一恍惚。他说的甚是有道理,我当了近七万年的神仙过得逍遥自在也好,狼狈不堪也罢,还从来没为什么事儿神伤成这样。师父当年羽化,我自然神伤的恨不能与他去了,却也只是神伤自此再没人护着我,再没人好倚靠了,这么复杂的情感果然是当过人之后才生出来的罢。
仲殷神君这句话说的很到位,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很是赞叹。叹着叹着……诶,这仲殷是怎么做到我身边来与我和善客气的剥莲子的?
我揉着眉心,想起来差不多搞定了林之卿之后的三五日罢,我正和阿毛辩解神仙是不是需要扇子,以及法术是不是用来乘凉的时候,一朵瑞气腾腾的紫云从西天飘过来,我与阿毛打赌说:“这云一定是会下雨。”
阿毛望了望,眼睛眨也不眨:“当是仲殷神君来了。”
我奇道:“你怎的知道这不是块雨云,又怎的知道那是仲殷?是受了我许多血的缘故么?”
他眼神黯了黯:“并不是受了你许多血,那日仲殷神君走时我看见过这朵云,我以为你们神仙的气泽都是不一样的。”
他话音未落,飘下几滴雨水来打在脸上。我瞧着他眉头分明皱了皱。
然而,待我再去看那朵瑞气腾腾的云时,那上面飘下来一个锦衣玉袍的神仙了,不偏不倚的砸在我脸前,一双眼睛含了秋水,深情且温柔的望着我: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