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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补书是一场寂寞的生涯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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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的宜阳进入了初冬,阴冷的空气时常裹着宜阳城,但是离下雪还早。

    半年来宜阳没有别的变化,就是上个月城内砍了几个人的脑袋。据说是因为城内的诗书世家袁家的大爷勾结一伙游荡在宜阳境内的盗墓贼,他们隔三差五的盗掘些大户家的坟地,过分之处是不但掘坟且抛尸。有些人家派家丁看守坟地,那些盗墓贼竟然由贼变匪,武力强攻。终而惹恼了数族,便有人组织人事偕同大户联名上告,校尉府的华二爷应命而查。抽丝剥茧查出袁府大爷,原来袁大少利用手头关系给盗墓贼提供大族坟地线索,得手后跟盗贼四六分成。

    据说袁大少在春香楼生死两销魂的时候的说:“宜阳两校尉,宣节校尉华家,就是袁某摸金校尉,咱们哈,是文校尉,代表着镇远府李家。”——袁家的姑太太可是镇远府李家七爷的四姨太太。盗人祖坟自来都是大罪,律法规定“穿毁坟陇者斩之”。靠山不如现管,还没等袁家的靠山发力,袁家已被抄了个底朝天,那号称万卷楼的藏书楼被搬一空,数十口人跟盗墓贼同罪论处了,甚至袁家大院都被一把天火烧成白地了。宜阳城的数世诗书之族说完就完了。宜阳百姓私下议论纷纷,各种论调都有,有的人说袁府不是倒在勾结盗贼,而是倒在大少爷那张嘴上,也有的说笔杆子不如刀把子在手。

    天气不管人是非,死人也照样晴天。这日宜阳城的天忽然晴朗了,太阳暖暖的晒着已经要发霉的石头城,华府六少爷华燕然也凑着这太阳,带着他身边的小幺儿们去了武场演武。他的到来让练武场一阵沸腾,众人仰视,因为传言今天凌晨时华燕然的武道破淬体境入洗髓境;十四岁半岁的洗髓境,镇远府下属诸城皆未曾有。这在华府是一件大事,因为它表示华燕然有可能在三十岁前能进入龙象境,也就是华府有可能从八品宣节校尉升致果校尉,品级是坐七望六品,若是天佑华家没准华燕然穷一生之力能攀到龙象上境,华府就会迁到府城,校尉府就变将军府。

    中场休息的时候,有个小斯奔来说清虚教观碧虚子老神官的弟子法庆道长推着一个小残疾的小孩到咱们家来拜见六爷。法庆道士华燕然是有印象的,前几个月里他对医术有兴趣时,去清虚观跟碧虚子请教,常同这法庆招呼,于是便说道:“好,你先带法庆道长去外书房,我这就过去”。华燕然梳洗更衣之后到了外书房,进门首先瞧到一个自家的丫头,这丫头丑的令他错愕——殷红的胎记站在左脸上,不过右脸到是黄中透着点红润,眼睛很是清亮,她站在小孩旁边。

    华燕然招呼他们。法庆说道:“六少爷,林师侄是特意来给老人叩头感谢的。本当禀报外间执事请求传报,但好久没见呢到教观里了,有些想念,故而想一举两得的冒昧打扰。”华燕然谦和的一笑,然后转头对林扶苏道:“你已经好了吗?这很好。祖母知道了肯定很高兴。”林扶苏忙回答:“谢六少爷垂询,同时托大慈大悲的老夫人的福,虽然脚还不利于行,但确实已经大好了。所以,想冒昧的来叩谢老夫人。”

    “嗯,很好,我着人去问问老太太有闲没。”华燕然很是高兴。虽然他们华家不需要示恩,但若是有人知恩来谢总是令人高兴的。其实,他说着人看看老太太的闲是托词,华老夫人怎会理会这些事,但直接回绝别人又不免冷了别人的心。这一回,情况却有些反常,不一会小丫头跑来,喜笑颜开的说道:“夕月姐姐今儿个老太太要见见他们,说是刚才歇午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正高兴,让们赶紧进去。”法庆一听觉得有福气似得,脸带着愉悦想去搀扶林扶苏,扶苏忙道了声谢,说让灵犀姐来就好。仝灵犀与林扶苏在你搀我挪的默契配合中走出了房间,轮椅就在门槛外。

    林扶苏从来没有到过这深宅大院,却也不甚好奇,只是因路过而略略看了几眼。先进了一个垂花门,看到一个庭院,左右的房屋都有抄手游廊,然后又过了一个放着屏风的穿堂,转过屏风又有两三重门,到了一个廊柱雕梁画栋一派富丽气的五间正房的大院。正房前面有廊,廊上挂着各种鸟,还有大山里捉来的叫声很好听的锦蝉等。门口有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见到华燕然忙笑着说:“燕六爷,听说你大喜啦。”那华燕然笑着说:“谁的嘴这么快。老太太知道啦?”那丫头说道:“午歇醒来刚说做了一个好梦,就听品二爷来报喜,今儿个越发的喜欢了。你要有什么事,肯定一求就妥。”

    说话中,有丫头打起帘栊,说老太太唤他们进去。仝灵犀要搀起在轮椅上的林扶苏想扶他进屋,却不料被旁边的丫头拦住;她似乎是厌弃的扫了一眼灵犀,让灵犀在门外等着,唤另外一个较大的粗壮的大丫头扶着进了屋。

    林扶苏当日被打的晕头转向,没看到华老夫人,进门一望见一位鬓发如银、脸若满月的老太太坐在上手的床榻上看着他们进来,知道这该是华老夫人了。法庆进来赶忙向华老夫人稽首请安,老夫人含笑点头,林扶苏欲行礼,老夫人看他还需要人搀扶,说不必多礼,且让人给他搬了一个凳子坐下。华老夫人细打量了一下林扶苏:十岁左右孩子,普通衣装干净利落,扎着总角,身瘦却并不显多小,眉宇开阔、鼻梁挺,瘦黑的面目已有了些男孩的棱角,眼睑低垂开合时朗目中却有神采。华老夫人觉得这长相随不俊美,却也不讨人厌,难得长贫苦之家却没有贫苦相,便随口问了些闲话,林扶苏对答得体。

    稍叙一番后,法庆站起身向华夫人道:“老夫人,这一次我们来除了向您老叩谢外,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当您的面说。”华老夫人听后问道:“什么事?说说。”“是这样,老寿星,”旁边的林扶苏起身努力站稳,站起来对华老夫人说道,“五月之后府上给了家祖一份领响的差事,我们很是感谢,但是家祖说‘无功受禄,领空饷,受之有愧,’且我的身体渐愈,故请府上能收回那差事。其次,家祖年龄大,而我暂时还帮不上忙,府上派去的仝灵犀姑娘帮了我们不少忙,大家相处的也非常和睦,故而想恳请府上能容我们赎她出去。我们知道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特来请求老太太慈悲。”

    “哦,令祖今年寿龄?”华老夫人边问,边看了一下右侧的丫头夕月,夕月出了门。

    “回老夫人,七十三岁了。”林扶苏答道。

    “七十三岁,素常百姓已是朽木残年了,而他还要操劳一家生活给养,很是辛苦,那个差事就不必推辞了。不过我很喜欢,因为令祖是个有德行的君子。”

    “老夫人如此垂怜,小人们很是感念大恩……”林扶苏尚未说完。突然法庆插口道:“林师侄,老夫人慈悲,莫要推辞了。我看不如这样——”,他转头对着老夫人与华燕然道“老夫人、六少,府内有没有林师侄能做的事,他多少做点,也能让他们爷俩不觉得白白空受这份情。林师侄年龄虽小会的东西到不少,修补病书、弹乐、厨房帮工的熏卤等,都做得不错。”

    华燕然说道:“能修补旧书?”

    法庆也笑着说:“是的,我们藏经楼上的各种书病基本上都是林师侄打理。”

    华燕然笑道“那很好。我正愁呢,二哥他们帮我弄来好多有破污渍残缺的书在书库那边。林君既然补书手艺不错,正好帮我修补一下病书。令祖那份差饷就算有名有实了。大家觉得好不好?”华老夫人点头称许。法庆和林扶苏都颇有感色的道:“当然好。谢谢燕然少爷。”

    这时候刚才出去的夕月回来了,且领着一个中年管家妇女。华老夫人问道:“王周家的,她们说想赎一个叫仝什么的丫头出府,那个丫头是身属何等?”

    王周家的恭敬的回道:“回禀老太太,仝灵犀,12岁5个月,是家生子,父亲仝栓母亲齐环皆是家生子,六岁时父去耕山庄田收租不幸遇上山体滑坡,母亲忧郁而亡。仝灵犀在抚育院被抚养长大,十岁到水房当值。本来有更详细的资料,不过都在易三奶奶账房那边,现在三奶奶去省亲,一时找不到,请老太太恕罪。”

    “老祖宗,我看林家是诚心诚意的,不妨把丫头放给他们。”华燕然看到过仝灵犀以他自己的揣度,觉得林家不存在着它意,因为在他看来仝灵犀首先不漂亮,或者跟漂亮不沾边,这个印象深深的在他意识里。

    “哦。家生子,父母都死了,在水房当值。”华老夫人揣摩着这几层的关系。略作盘算后,对法庆和林扶苏说:“虽然是个丫头,但也要问问她本人的想法。她要是愿意自然不成问题,若是不愿意也由她。”林扶苏忙道:“老夫人明鉴,灵犀姑娘在外,可以相询。”门口的丫头看了一眼老夫人脸色,即传仝灵犀进来。仝灵犀并不知怎么回事,走进房里,对老夫人跪下。华老夫人看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看到脸,先是惊愕,但惊愕之色稍现即隐,觉得当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转而和颜悦色的对仝灵犀说道:“你就是仝灵犀?”仝灵犀点头称是。华老夫人继续道:“林小相公说半年来你在他家很做事得力,同他及其祖父相处不错,故而他们想赎你到他林家。你可愿意?”

    “奴婢听府中的安排。”仝灵犀回答的诚惶诚恐。

    华老夫人道:“你要是愿意可以随他们而去;若是不愿意,在这宜阳城华府之外谁都无法强迫你。放心大胆的说就是了。”

    “回禀老太太,林小相公他们并没有强迫我。”

    “这么说你是自愿了。既然这样,以后出华府遇苦莫怨,你的生死与华府无关了。出门之后同他们办立劵、过贱手续。”

    “嗯,——”,仝灵犀被事情阵的七昏八晕,林扶苏他们来时并没有说过要替她赎身之事。

    老实说,这半年来,她在林家生活的非常愉快,是父母亡故后最愉快的日子。林爷的慈爱,林扶苏的尊重,都让她有一种忘掉自己是个人下人的感觉体会到了一种心灵的放松和愉悦。林家人看到她那双火肿眼,特意到教观里请炼丹师傅炼了一炉点眼灵飞散,而炼丹用的玄契灵虫琥珀不好找,是林爷访了好久的采药人才寻到。她觉得就算跟着林爷磨一辈子豆腐,伺候一辈子卧榻上林扶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她对那个院子,那个院子的两个人充满了家人的感觉。

    记得天还热的时候,有一次在三人在院子里吃晚饭,她在气氛里非常高兴,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就这样,死了也情愿!”林爷笑呵呵的说道:“干嘛死。小姑娘,只要你愿意,日子长着呢。”日子长能有多长,半年时间如弹指挥手说过去就过去了。

    昨天清虚观老神官派人跟林氏爷孙沟通商量来华府,她听后就开始闷闷不乐,因为他们来华府标志着她要回华府,她的人生转了一个小圈又要回到原点,又要日复一日的烧开水,日复一日的没有生机的苟活,她在某一瞬间想到过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如今转机突然出现,她有点发蒙,只是机械的顺着感觉走,直到走出华府在晕晕乎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