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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有道发现人们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或许是错觉,但他就是感觉到了不同。
昨晚,他陪着父母姑姑姑夫去招看望二叔,二叔跟他聊的最多,询问了他的工作,还问了他是不是谈了女朋友,这令他深受鼓舞。
很多年前,二叔就是他的榜样,他的人生目标。每次二叔回来,都会给他带礼品,特别关心他的学习。那些来自国外的玩具和工艺品带给他极大的虚荣心和满足感。但他却辜负了二叔的希望,只考了个文科三本,毕业后只能回红星,在分厂干着一份不起眼的工作。年前,他和本分厂一个技术员谈上了朋友,女孩叫汪晓娟,是和他同年进厂的,也是厂子弟。经过一年多的恋爱,本该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但因为房子,喜事遭遇到了麻烦,女方坚持要他家在市里买一套商品房,面积不能于90平,但家里却实在拿不出这份钱来。而汪家寸步不让,没房子,面谈。准岳母的坚定态度令他苦恼万分。
正在关键时刻,二叔竟然调任红星的一把手!就在昨天晚上,汪晓娟先后给他打了三次电话,态度大变,让他很是重温了一回初恋的甜蜜。汪晓娟,明儿中午一定来家,她妈做了他最喜欢的红烧排骨。他答应了。
他知道,汪晓娟的变化是二叔造就的。果然,因二叔回厂而兴奋不已的母亲严厉地指出,汪家就是势利眼!如果你二叔不回来干一把手,她才不会请你去她家吃饭呢。
尽管母亲指出的是事实,但他还是希望顺利将汪晓娟娶回来。
早晨母亲精心准备了早餐,派他去请二叔来家吃饭。他不到六半就去了招,尽管他是红星子弟,而且回厂工作两年多了,却从来没踏进过这幢外墙布满了爬山虎的三层楼。果然,他被值班员拦住了。
值班员问他找谁,他找二叔。叫什么名字?陶唐!新来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就是我二叔!
他快意地看着值班员面色的巨变,体会着权力的滋味,仿佛他就是主宰红星公司的二叔了。
但二叔出去了,值班员陶总天刚亮就出去了。他给二叔打了手机,没人接,估计没带在身上。找了一圈,他在厂徽附近看到了跟厂办张主任话的二叔。但二叔却拒绝了到家就餐,并且让他告诉家里,一般情况下,他就在宾馆吃,别为他准备了。
母亲嫌他不会办事。他知道父母特别希望二叔登一次门,那样将给家里带来荣耀。他清楚因为爷爷奶奶,二叔和父母以及姑妈是有隔阂的。前些年婶子因车祸去世,父母只是打了几个电话而已,只有姑夫姑妈去了滨江吊唁。那件事他觉得父母有些不近人情了。
即便在二叔高升盛东的一把手后,父母私下也没少埋怨二叔不肯帮忙。他不晓得父母要二叔帮什么忙?但他知道,在他考入大学后,因学费昂贵,二叔汇来三万元资助,这还不够吗?但母亲似乎不满意,二叔一年几十万的年薪,才给这么一。
他大学毕业那年,父母希望他到盛东就业,被二叔拒绝了。这加重了长辈间的矛盾。一年后,二叔调燕京总部,离开了盛东公司。他私下想,幸亏他没去盛东,不然,以滨江的房价,自己结婚的难度会更大……
今天办公室的人来的最齐。连从未按时上班的计划员老齐也到了,而且还在他拖地时擦了他的桌子,这可是新鲜事。劳资员丰大姐开玩笑,陶呀,这回你成了皇亲国戚,可要罩着我呀。他只能笑笑。
今天是上报月报的日子,还有几个数字没有统计上来,等他将几张报表弄好,去找分厂朱厂长仝正杰签字时,朱玉只是略略看过就签字了,以往总是要挑一挑毛病的,只要让他逮到一星错误,少不了一顿批评。不仅如此,朱玉还主动问起他的入党问题,很是关心。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切都拜二叔所赐。
他骑了自行车去发规部送报表,在路上遇到汪晓娟,特别叮嘱他别忘了中午的饭局。他笑了笑,忘不了的。汪晓娟问他干嘛去?他去送报表。汪晓娟,我手头也没啥事,我跟你去吧?他立即拒绝了,那是三号楼,你去干什么?汪晓娟吐了下舌头,竟然没生气。
他来到三楼发规部统计科门口,一眼看到二叔正跟吕主任话,他很想跟二叔打个招呼,但没敢。等他交了报表出来,二叔已经不见了。看看时间,他决定不回分厂了,直接去已退休的准岳母那里帮忙。出了办公楼,他给汪晓娟发了个短信,告了她自己的行踪。
果然,今天,准岳母格外热情,“喔,有道来了啊,怎么没和晓娟相跟着?”
“阿姨,我刚送了报表,直接过来了,娟还在车间呢。我帮您烧菜吧?”
“哪里用你帮忙?去看电视!上网去!我这就打电话叫晓娟回来,她那个破工作有什么忙的?今儿中午,你陪你汪叔好好喝几杯。”
坐在电脑前胡乱浏览着网页,陶有道感慨万分。
……
陶唐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遇见了吕绮。
班子碰头会只用了一时就结束了,因为他给几位副总限定了五分钟的汇报时间。除了分管安全保卫的周副总,行政口其余领导的汇报水平都很高,思维顺畅,数据张口就来。
除了在外开会的常务副总、分管营销的李珞外,红星公司班子成员全部参会了。党委书记赵庆民,监事会主席兼纪委书记郭涛,总工程师江上云,总会计师韩志勇,总经济师骆冲,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马光明,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常文海,分管人事的副总经理刘秀云,分管安全、保卫及后勤的副总经理周兵,分管物资采购的副总邱林,都在这间会议室里正式与他见了面,假如不算昨天中午餐桌上见面的话。
其中,邱林副总原先是分管后勤的,杨文欢出事后,宋悦将其调整了工作。邱林分管的后勤那摊子交给了年龄已经过线的周兵。
班子里唯一的一位女领导是分管人事及劳动公司系统的刘秀云。
似乎提前统一了思想,副总们的工作汇报调子是低沉的,中心思想就是,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但客观情况过于严峻,无力扭转局势。
陶唐摊开的笔记本上并没记上几个字。他清楚,能混到这间会议室的都是体制下成长起来的精英。汇报、讲话以及编数字是必备的基本功。因而他们所讲的东西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没有多少价值。
值得他重视的还是资金问题,分管生产的马光明主材供应在一周内不到位的话就停产了。分管供应的邱林则用款计划早给了财务,但迟迟不批。总会计师韩志勇则报出了一堆数字,核心就是由于营销部的回款计划总是完不成,导致资金的缺口太大,生产和生活难以兼顾。
曾在盛东公司担任了三年多一把手的陶唐明白其中的关系,如果分管营销的李珞在,一定能将皮球踢回来。生产、供应、销售、财务会形成一个令一把手头疼的怪圈,没有两把刷子的一把手很难打破这个怪圈,搞不好就被下属玩了。所以,总部不消他开口便给他准备了一笔启动资金,但这些钱却不那么好用,如果规划不好,再要就难了。
作为一把手,他从未幻想着跟自己的副手们建立工作之外的友谊。这是他二十年来收获的主要经验之一。他不去关注他们讲的内容,而是注意了讲话之外的东西,特别是态度,工作态度决定水平高度,这句话绝非泛泛而谈,而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排名最后的邱林副总汇报结束后,陶唐摆手制止了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常文海,“赵书记,郭主席,党群口的汇报就算了吧。我最想听是营销情况,李珞同志却外出没回来……这样吧,办公室安排营销部给我准备一份当前营销情况简明扼要的报告,周一上班给我。”陶唐回头看了眼正在记录的张兴武。作为总经办主任,他是可以列席公司的所有会议的。
“是,陶总。”张兴武起立答道。
“同志们,”陶唐清了清嗓子,“我呢,刚来,情况还很模糊。给我一时间,让我先抓紧熟悉一下公司。各位领导按照原先的工作部署抓好各自的工作,之前定下的、已经进入实施阶段的事情,继续办。”陶唐一直保持着那副面容,“总体的感觉是困难很大,特别是资金方面。另外就是主要经济指标完成情况很不理想,时间已经过去近三分之一,但收入、利润等指标的序时进度严重落后,”他看了眼总经济师洛冲,“我是给集团立了军令状的,年初签订的责任书目标不变,请大家注意。另外,新品研发情况,我没有听到想要的东西,江总安排一下吧,明天上午八半,你我,还有洛总,听次研究所的汇报,承担新产品研发的相关单位也要参加。还有就是,感觉到诸位的情绪不高,这可不是好现象。实在的,红星能不能翻身,责任主要在我们,希望大家振奋精神,全身心地抓好自己的事情。至于生产,无论如何不能停产!韩总,从总部划过来的流贷中安排五千万给供应,马总,邱总,你们二位商议下如何使用这笔钱。家有千桩事,先从紧处来,把这五千万用好,绝不能出现缺料停产的局面。最后安排一件事,搞一份问卷调查吧,面向全厂,包括离退休人员。调查的内容是老生常谈,公司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公司转型升级的方向在哪里?大家最希望班子做些什么?列上那么七八条就成。赵书记,您看行吗?”
“这个好,走群众路线嘛。还是陶总有办法。”
“既然大家没意见,常副书记来负责这件事吧,如何?”陶唐的目光落在已经严重秃的常文海脸上。
“行。我拟好题目请陶总审定。”常文海回答道。
“那好,今天的会是不是就这样?”
于是便散会了。张兴武看看手表,还不到四十分钟。
发展规划部就在三楼,占据了三楼东半拉除会议室之外的所有办公室。天气已经热了,吕绮从敞开着的门看到头头们鱼贯进了会议室,她没有看到那个人,但她知道他不可能不参加。这个会议是预料中的,一定是听副总们的工作汇报,然后就是中层全体会议,宣讲自己的施政纲领……一切都是重复,日子就在不断的重复中流逝,公司还是不死不活的存在着。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从文理分班后,她只和他过两次话。第一次是在校门口遇到了,他问自己最近好吗?自己如何的却忘记了,只记得他满头大汗,好像是刚从球场下来。第二次是高考前,自己主动到他班上找他的,想问问他准备报考哪所大学。如果他选的是综合性大学,她将与他步调一致。但那天却没有达成目的,他从教室出来,她装作偶遇刚上前打了个招呼,周鸿友就把他拽走了,似乎有什么急事。然后,她就听了平泉饭店发生的惨事,他被拘留了,错过了高考……她的心情糟透了,至今仍能回味起当时的绝望。她很想去他家问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她知道他家的住址,是从他填报的什么表格上看到的,他家在五号院,而她家在楼房区,彼此相距挺远。她实在没有勇气去他家,那时家里都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费尽办法终于打听到他的消息,他却转学了,去了八中复读,离开了红星厂……在她等候高考结果的那段日子里,她借着去住五号院的女同学家,无数次徘徊于五号院的主要路口,希望能够遇到回家的他。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对于她,他自那次教室门口匆匆的招呼后就像断线的风筝飘走了……而她顺利考入大学,直到第二年暑假回厂,才从老师口中听到他考入复旦的消息,老师,如果没有这一年的发愤复读,他是不会考入复旦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知道这算不算对平泉饭店事件的补偿?她几次提笔想给他写一份信,但总被少女的矜持所阻……如果他写信给自己该多好?可是他没有……他可能永远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不明白一个少女曾经暗生的情愫。如今他考入一流名校,前景应是一片光明了……总之,他消失了。
时间是无以伦比的大师,时间能够改变一切。她在很多年后,才听到他准确的消息,那时他已经是盛东公司的一把手,不断在集团内部刊物上看到有关他的消息。那时他还不到四十岁,绝对算得上英年早发了。她私下为他骄傲,曾经的单相思早化为过眼云烟,她跟同事们坦然地介绍他的过去,仿佛他做出的成绩跟自己有着直接的关系。讲这些话时,她又为自己骄傲,他的成就,足以证明自己曾经有过一流的眼光。
谁知道分别二十五年后,他又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在距离自己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但是,就像这二十米内隔着几道厚重的墙,自己与他之间的层次相差太大了……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吕绮对往事的追忆,是韩瑞林打来的,“接到通知了?”
“什么通知?”
“孙敦全的通知啊。周六晚,我们平泉首富唐一昆先生要请同学们聚会,在传中的东湖会馆!怎么?你没有接到电话?”
“没有。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
“不可能啊?孙大作家怎么会不告你呢?”
“就这事?那我放了啊。”不等韩瑞林话,吕绮扣下了电话。她起身去了趟卫生间,等她出来,迎面过来一大群公司头头们,看来会议结束了。吕绮停住脚步,等领导们先过去,有人跟她颔首,有的则完全无视她的存在。直到一个人站在她面前。
“吕绮……是不是已经不认识了?”陶唐微笑着向吕绮伸出了手。
“陶唐?陶总?”
“哈哈,是不是很意外?”陶唐紧紧握着吕绮伸过来的手,感到她手心汗津津的。
吕绮光洁如玉的额头登时渗出了汗珠。
“陶总认识吕?”跟在陶唐后面准备的郭涛惊讶地问道。
“我们曾是同学,还做过同桌呢。不过,有二十多年没见了……”陶唐笑道。
“喔,原来如此。”郭涛笑笑,“那你们应当好好聊聊。”
“可以到你的办公室看看吗?”陶唐依然微笑着。
吕绮注意到有几位领导在看着他们,“当然……请吧。”
“李……”陶唐叫过李志斌,“你来,”陶唐跟着吕绮走进她的办公室,对跟进来的秘书,“你去旧货市场给我买一辆二手自行车吧。”
“二手自行车?”李志斌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只要能骑就行。”陶唐挥挥手,示意秘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