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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六年的四月,春雨如丝似雾,穿过丘陵的料峭寒风夹杂着竹草之香,恶作剧一般吹乱了原本寂静的雨幕,将诸暨县城卷入一片迷茫之中。
县城南郊的一所宅院,门匾上书“汤府”两个朱字。穿过八字内凹的大门,越过照壁和外院林林屋舍,便是带着园子的内院。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直通正堂,左面几排杨柳遮住了一片厢房,右侧密密的细竹围着一座四方围廊,竹木结构,三面透风。围廊中间设有青石所制的方桌圆凳,左面端坐着一个青衫尽湿的少年。
那少年十三四岁年纪,身形高挑,肤白唇红,眉目如画。额头散乱的发丝下,白眼黑瞳,大而清亮,斜睨着院中积水处抽搐挣扎的飞虫,慵懒的眼神既慈悲又冷绝,纯真清澈的眼光里流动着些许勘破世情的从容,正是沈重。
沈重的母亲原是秦淮名妓沈芸娘,国色天香,琴画双绝,风华冠盖金陵。不合盛名时恋上湖州一温姓书生,于是从良随之归家。谁知所嫁之人乃是书香世家且有婚约的长子,不为所容,被盛怒的温家老太太驱逐出门。
当时的沈芸娘已是珠胎暗结,悲愤绝望之下欲投水自尽,恰被回乡的老商人汤博辰所救。经历了生死的沈芸娘怜惜未出生的孩子,遂嫁于汤博辰为妾,第二年便生下了沈重。
汤博辰倒是不嫌弃芸娘母子,爱护有加,可芸娘旧事难忘,又在汤家上下的冷眼刁难中添了心结,抱病十年郁郁而终。芸娘疫后,汤博辰也知汤家难容沈重,便打发他去城外庄子里读书。一晃三年,七十五岁高龄的汤博辰已是年老体衰,自知人世不久,安排完家中诸事后,惦念着芸娘的临死托付,便叫人今儿传了沈重过来。
沈重静静地坐在围廊中,瞧着漫天细雨倾洒在柳树枝上,随即又滴落于地形成小小的水洼。不时有汤家的子弟、管事和丫鬟急匆匆地踏着水洼穿梭进出,却始终无人传唤自己,便安心地等待。
沈重自小聪慧懂事,对汤老爷子恭敬有加,承欢在母亲膝下,认真读书学艺。对汤家上下的仇视也是谦和退让,不悲不喜。汤博辰总是感叹沈重本性天成,品格不俗,可又有谁知道沈重已是两世为人。其实当初沈芸娘投水自尽的时候,那个孩子就已经断了生机,在汤博辰救醒了芸娘的刹那,一个四百年后的灵魂,便穿越了时空,夺舍重生。
这个灵魂的主人也叫沈重,是个孤儿,原是某市委办公室的一名秘书。音乐学院毕业后,在孤儿院院长的推荐下成了一名公务员。稳重的性格,深厚的文字功底和音乐素养,几年后摇身一变进了市委办公室。
不过沈重的仕途也就大底如此了,书生脾性制约了发展,只混成了办公室的一名老资历。每日里端着茶水做些分类群众来信、接听热线电话、传达一下流程化的文件精神、给各级领导的讲话打个底稿等等诸如此类的工作。
无权无势又无聊的生活乐趣,也就是品味一下众多官场浮沉的故事,顶多消遣消遣没什么背景的乡村级小干部。一年除了要紧的值班补助,就是二十张百元票,撑死年底有个别企业或部门,抱着全面撒网重点捕鱼、不怕君子就怕小人的心思,手里能多捞几张购物卡。如果没有意外,沈重的幸福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可是意外就是在人的意料之外,还是不请自来。
多年的工作经历,磨平了沈重的棱角,也磨冷了沈重的血液。冷心冷肠的沈重,在一次午间媒体吹风答谢宴上,本就不高的酒量,在美女记者崇拜目光下坍塌了。带着酒意的沈重有一点点冲动,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如何、怎样、怎么可能在美女记者递来的一封群众来信上,写下了“领导指示,从严办理”八个大字,而且模仿了领导签字当场交给了有关部门参会干部。于是,正义得到了伸张,冤屈得到了昭雪,是非得到了纠正,事后沈重死于一次平常的溺水。
一世是无父无母,天生地养,一世是有母无父,寄人篱下;一世是冷心冷肠、笑看千帆,一世是温润谦和,依依亲情。至于今生是后世还是前尘,现在的沈重是原先的自己开始的一段新的旅程,还是投胎转世轮回中出现了意外,或是残忍杀死婴儿夺舍重生的鬼故事,实在是一个又复杂、又可笑、又玄幻、又恐怖的剧情。
想到这里,沈重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许是执念太过了,这偷来的一世,不再是孤儿的自己,在意的是母亲耐心的教着自己牙牙学语,在意的是母亲紧张呵护着扶自己蹒跚学步,在意的是母亲缝补衣裳笑看自己灯下读书,在意的是母亲临终时指着自己哀求瞧着汤老爷子的泪眼,是母亲坟地上空的蓝天白云,还有周围秀丽的青山绿水。至于其他,又怎能再波动自己的心弦,留下痕迹。
此时正堂方向突然传来汤老爷子的怒喝,紧接着汤家的下人皆快步避了出来,在园中肃立不语,不时向沈重偷窥几眼。
正堂里安静了半晌,然后传出汤老夫人心碎的哭诉声:“老爷好偏得心,就算不念妾身嫁到汤家近六十年,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当念着您这些亲生儿孙。咱汤家养了那贱人孽子一十四年,还不够吗?到了如今,还要拿着汤家的产业倒贴给外人,是何道理?呜…………”
随后沉寂了一会儿,沈重瞧着正堂的门帘掀起,汤家长子汤德宏走了出来,冷哼一声,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沈重拾起地下地包裹,起身走到汤德宏身边,深施一礼:“见过大兄。”
汤德宏厌恶地扫了一眼沈重,重声道:“父亲要见你,进去吧,提醒你做人当有自知之明。”说完转身一掀帘子便进了屋。
沈重随后跟上,穿过正堂大厅近走左面宽大的卧室,只见汤家的子弟、女眷皆侍立在窗前,汤夫人坐在床边低头擦拭着眼泪,而汤老爷子气喘吁吁、脸色灰败地半靠在床上哀伤地瞧着自己。
众人刚才正为沈重而争执,见他进来不由注目瞧去。只见门口一袭青衫少年负手而立,风华绰约、温润从容,姣好如女子的清秀脸庞上眉目英挺,周身上下宛如清荷不带丝毫烟火气。嘴角忍着笑意,可亲的目光略带戏谑,只瞧着汤老爷子一人。
汤博辰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瞧着他浑身气度、一举一动都带着沈芸娘的影子,不禁又是骄傲又是心酸。
看见沈重神情戏谑,知道他听见了刚才房中的争执,于是也笑着用手指指沈重,然后又指指汤夫人和左右,意思是你小子快上前见礼,我老人家好给你弄点好处。沈重却是指指汤老爷子,又指了指天,随后两手一摊,做了个无所谓的样子,意思是您老就要归天了,还是少操点心,除了您,其他一切我皆不在意。
汤博辰无奈地摇摇头,苦恼的对沈重道:“看似豁达谦让,却也和你娘一样,是头小倔驴。”
随后哀伤地说道:“老夫恐命不久矣,就要下去见你娘了。这些年老夫私心太重,总是想着别坏了汤家的名声,也别冷了夫妻情分,既顾着骨肉血脉,也不负你娘临终所托。谁知道,终是不能周全,弄得全家上下不睦,也害得你这些年在外挣扎求生。孩子,想想你这几年过的日子,汤家实是对不住你,老夫没脸去见你母亲啊!”倾诉中,汤博辰不由拍着床头,泪如雨下。
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冷冷瞧了瞧汤夫人和下面骚动的儿女,汤博辰故意对沈重气道:“这四年,你瞧不上汤家上下的腌臜,宁可自力更生,也不肯寻我,硬着心肠和老夫生分。今儿可是觉得老夫快死了,才肯再登汤家的大门。见面竟是一句不提他们这几年对你的冷眼和刁难,你到底是怕老夫为难,还是觉得老夫会糊涂护短?”
沈重摇摇头,坏笑道:“您老甭挑拨我,您老演技太差,接下来您是不是要演一出骂妻训子,好堵了他们的嘴,然后雷霆一怒,顺手把您攒的体己银子塞给我。我聪明着呢,可不上您老的当。”
汤博辰哈哈大笑指着沈重道:“什么也瞒不过你这个鬼灵精。”
沈重接着笑道:“再说,要怨也是怨您。粘上我们母子这对大小麻烦,可是您自己找得,所谓老夫人的私心不过恨您移情、护家爱子罢了,他们的刁难也是对您老偏心的无声抗议,娘亲和我都是被您殃及的池鱼。”
汤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这个无赖小子,自己装好人,倒是都推给了老夫,我就不信你半点不怨。”
沈重敛去了笑容,正视着汤老爷子,说道:“有老爷子十四年的宠溺,有我娘十年的细细呵护,孩儿已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哪里谈得上凄凄惨惨的寄人篱下、凄风苦雨的挣扎求生。您老若是实在不忍,便将汤江边上埋着我娘的那小片山地赐给我。等您老百年,孩儿就常去给您磕个头,然后伴着我娘快乐逍遥的生活。等您老见了我娘,就和母亲说,沈芸娘的儿子,只肯向真情低头,余者皆不足道!”
汤博辰愕然坐直了身子,瞧着负手含笑立在身前,第一次将从容、自信、骄傲、决绝全部展现出来的沈重,思索半晌后忽然豁然开朗,不停地大笑着,不停地拍着腿,大颗大颗流着眼泪,忘乎所以。
随后又从枕下取出厚厚的一个纸包,小心地拣出一张地契,随手将剩余一叠银票撒向空中,仰头喊道:“芸娘!芸娘!这孩子真是和你一样的心性,一身傲骨不要这世间半点施舍,心如白雪容不得这世间半点尘埃!有这样一个儿子,你总可以瞑目了吧!”
喊罢,招手让沈重上前,将地契珍重地放在沈重的手中,死死撰住沈重的双手,语气发酸嫉妒的说:“老夫可没有你娘的福气,有个好儿子。都是你这小子弄鬼,坏了老头子的打算,想着你日后没有保障,必然行得坎坷,怎么甘心闭了眼睛去见你娘。”
沈重哈哈一笑:“您老才刚教训我倔,自己又执着了。桑海沧田,千年万年,此生您救了我娘,我娘有了我,我有了您,有了这弥足珍贵的一十四年,尚有何求。”
拍着汤老爷子的手高声吟道:“即是哭着来,便当笑着走。纵有千古憾,化作江水流。”
一时二人握手长笑,笑得恶形恶状,笑得旁若无人,生死离别何足道哉,只有真情,千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