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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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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花园内,苑池之边,小巧竹亭,茶色清香。三人坐得洒脱,一人站得憋屈,正是天子朱由校、信王朱由检、沈重沈东海,还有看着三人熟不拘礼、以茶代酒、纵论辽东的魏忠贤。

    竹木茶盘,银壶炭火,瓷壶茶碗,绿绿清茶,黑手翻滚,茶香四溢。朱由校、朱由检也不用人伺候,自行端起茶碗置于鼻下,深吸长气,任由芳香由脑入肺,淡淡温馨便油然而生。

    朱由校看着肤色漆黑的沈重,摇头叹道:“赴辽将近三年,铁血争锋千里,疆场生死搏杀,鏖战万里海疆,负奸佞之名于朝堂,背盗匪之恶于江南,得残暴之凶于藩国。真是辛苦你了,朕心里总觉得对你不起。”

    沈重噗嗤一笑,对朱由校挪揄道:“陛下,三年不见,您出口成章,学问渐长,恢弘文采,不让屈子啊。”

    朱由校哈哈大笑,指着沈重骂道:“朕为了你,不耻下问,逼着天子门生,当朝探花,专门为你而写。你这小子,不说感激,反而讽刺朕,真是没有良心。”

    沈重笑道:“句子不错,只是还少了几句。以草民之身而窃据高位,倚天子之势而跋扈辽东,劫四海之财而奉承君王,行小人之举而嘲笑当朝。信王,您说是不是?”

    朱由检也是哈哈大笑,指着沈重对朱由校说道:“那臣弟也凑上几句如何?扬天子之怒而肆虐建州,振颓废之气而底定辽东。挥虎狼之师而纵横千里,动水火之威而血海尸山。扶狂澜于既倒,救天倾于一时,上去帝王之忧,下解黎民之难。功在社稷,名在凌霄。”

    朱由校和沈重闻听,不由举杯而敬信王。三人一起拍案而笑,唯有魏忠贤心里越来越寒。妖孽,沈东海,妖孽啊。

    朱由校对沈重笑道:“朕与信王,每每接到你的书信,都为你的无耻之举大笑而欢。只是文字太简,你又是个喜欢打埋伏好转折的性子,总是不能身临其境,知晓详情。如今既然本人来了。快快与朕和信王详细道来。”

    信王也是击掌应和,还主动为沈重续了一杯茶水,催促他快讲。沈重当然不会推却,给二位帝王夸功诉苦的天赐良机,岂能轻易放弃。当下便抖索精神,手舞足蹈,以茶碗为图,卖弄口舌,夸张放大,如同讲书一般。快慢缓急、绘声绘色,将辽东风雨一一道来。

    出京恶训骑兵营,山海关前定军心。蛊惑周永春齐赴辽阳,收编川兵整顿城防,孤军北上烽火建州,掘浑河水淹万军,连山关前的四荡四决,辽阳两月的血雨腥风,辽南铁山防线的一夫当关,与八音两万铁骑的生死纠缠,千里奔袭沈阳虚实间的浑河大战。撤兵逃跑时纵太子河泛滥,建水师纵横四海。纵论辽东攻守战策,将朱由校和朱由检听得忽而感叹。忽而大笑,忽而大骂,忽而热血。

    朱由校为沈重恶搞骑兵营而坏笑,朱由检为骑兵营四荡四决而感叹,朱由校为潘林、刘大江险恶的辽阳工事而得意,朱由检为力折费英东而叫绝,朱由校为沈重二戏袁应泰而高呼痛快,朱由检为二战青台峪而连连痛饮,朱由校为沈重女装偷袭沈阳而呕吐,朱由检为太子河汹涌而摔碗,朱由校为蒋海山作恶朝鲜而喷水,朱由检为海商富裕而咋舌。

    整整半日,朱由校、朱由检两代帝王,随着沈重险情不断、*迭起、曲折变换、火中取粟、一肚子坏水的讲述,竟是痴迷其中,不可自拔,直至夜色将至方止,却仍然回味讨论,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将双腿酸麻的魏忠贤气得咬牙切齿,心中又对沈重大骂,妖孽,真他娘的是个妖孽。

    三人正聊得水深火热,忽然百余人迤逦而来,拥着一座五彩缤纷的鸾轿在竹亭旁停下。魏忠贤一个箭步,三窜两蹦到了近前,轻轻扶出一名妖艳的女子,冲魏忠贤温柔一笑,便向三人款款走来。

    朱由校笑吟吟看着走来的女子,目中满是依恋,而朱由检却冷然低头,故作不知。沈重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腰似柳枝,丰腴饱满,身姿婀娜,风华妖冶,面若芙蓉,容颜娇嫩,双眸如水,隐有风情,神色可亲,爽朗率性,如果猜得不错,正是奉圣夫人,朱由校的奶妈,客氏。

    后世史书,将客氏记载得放荡不堪、心狠手辣,似乎还和朱由校不干不净,沈重一向对此嗤之以鼻。想那客氏,不过是保定府一个草民之妻,入宫伺候朱由校的时候,年方十八。若果真品性不端,勾三搭四,岂能被皇家所容。若是与朱由校有染,魏朝与魏忠贤争夺客氏,朱由校怎会容忍,还将客氏判给了魏忠贤做对食。

    万历国本之争,屡屡兴起废太子之念,朱常洛自身都难保,皇孙朱由校又能有什么优待。皇家亲情单薄,朱常洛束手不理,生母争宠失败,又将怒气皆发在儿子身上,最后还带着不甘撒手人寰,留下了年幼的朱由校。

    是客氏喂养抚育了朱由校,是客氏每日抱着朱由校呵护备至,是客氏教会朱由校说话,是客氏扶着朱由校学会走路,是客氏对朱由校悉心呵护,还是客氏默默陪伴着逐渐长大的朱由校,并给了他深深的母爱。客氏,不仅仅是个奶妈,也许,在朱由校心中,更愿意将客氏视为母亲。

    于是,朱由校离不开客氏,将客氏封为奉圣夫人,还命女官太监皆呼之为“老祖太太”,以客氏爱美嫌老,若两人间有暧昧,岂会如此相待。

    至于欺凌皇后,残害嫔妃,不过是婆媳内斗。至于手段,即便是真的,也不过是一个无知妇人的小气和怨愤,更何况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客氏传说,多见于野史杂谈,就是正史,也是东林余孽和满清所为。可信度一向要打个问号,沈重自是毫无偏见。

    客氏步入亭内,于朱由校身边大大方方坐下。推开恶心撒娇的朱由校,笑盈盈地望向沈重。眼中满是好奇和欣赏。

    朱由校哈哈一笑,指着沈重笑道:“客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沈重沈东海,文有射雕红楼聊斋,武可安邦定国抚边,乃是天下奇人也。不过您别看他眉清目秀长得好看,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

    客氏噗嗤一笑,不理打趣的朱由校。对沈重笑道:“沈东海名扬四海,一部红楼赚尽了天下女人的眼泪。真是俗话说的,闻名不如见面,本人更是儒雅温润,风度翩翩,不知道日后哪个女子有福,能嫁入沈门为妇,届时还不打翻了万千的醋坛子?”

    朱由校哈哈大笑,指着沈重恶形恶状地挪揄道:“可惜朕没有公主,就是现生也来不及。否则非招你为驸马不可!”

    客氏用玉手狠狠捅了朱由校额头一下,气道:“沈东海是难得的才子,乃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可胡闹慢待。”

    朱由校故意老实认错,眼睛斜瞥着沈重,连连感叹:“长得好看就是好啊,白净净女人爱,黑漆漆还有女人爱。这女子啊,光顾着好看,却不想想人家是不是人面兽心,一肚子下三滥。”

    客氏也不理朱由校,看着哭笑不得的沈重笑道:“沈家班的红楼梦。奴是百看不厌,只是沈东海为天子征战辽东。多年没有新剧,奴可是要替天下女人。埋怨陛下荒废了大才。”

    沈重笑道:“不敢劳动夫人挂念,自天子下旨,臣与定边军退兵威海卫,闲着无聊,倒是又排练了一出新戏。夫人若是喜欢,便让沈家班给夫人现现眼如何?”

    客氏大喜,连忙催促朱由校准允。沈重笑道:“信王和臣,不便出入内宫,就在御花园可好?班子都是现成的,原想晚上奉承天子消遣,夫人来得巧,臣这趣也就凑得巧了。”

    朱由校耐不过客氏的温柔相逼,也舍不得沈重和信王离开,便下旨传唤沈家班,令魏忠贤下去准备。在客氏的连连催促下,未及一个时辰,皇家御花园的戏台上,素娥领着沈家班,便开始了《赵氏孤儿》的一幕大戏。

    沈重的赵氏孤儿取材于纪君祥的元代戏曲,更无耻借用了后世陈凯歌导演的版本中,海青慈心哺乳幼儿的画面,甚至将美剧《越狱》中,每每出乎意料之外的情节推动运用其中,在悲剧、惊悚剧、喜剧的轮换中,在大义善心的铺垫下,将朱由校、朱由检、客氏以及后妃的心抓得紧紧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不时哗然大骂,不时惊叫连连,不时拭泪长叹,不时提心吊胆,又不时如释重负。痴迷若斯,沈东海光芒万丈,再一次收服了皇城人心。

    当大幕落下,为救孤儿,母亲、程婴、韩厥、公孙杵臼等众多忠义之士先后赴死,仇人屠岸误收仇敌,孤儿隐忍报复,最终一血报恨,而心愿已了的程婴,念及失去的妻儿,决然拔剑自刎。悲伤结局的余韵久久徘徊不去,让人唏嘘不已,而大篇幅的程婴妻子哺乳,艰难抚孤,最后易子而死的画面,更是深入人心,催人泪下。

    朱由校想起了风雨飘摇的先帝,含恨而去的母亲,还有陪伴自己度过艰辛岁月的客氏,便扭头看着抽泣悲戚的客氏,不停洒泪点头。

    客氏终于恢复了平静,对沈重埋怨道:“沈东海的心好狠,不让女人流尽眼泪,终是不肯罢手。这真真是好戏,可惜如今人心难测,再没有象程婴那样的义人了。”

    沈重摇头笑道:“谁说没有,本朝就有一个。”

    客氏惊喜地问道:“是谁?必让天子好好赏赐,不让好人没有好报。”

    沈重笑道:“万历年间,国本动摇,先帝自顾不暇,奉和太后难顾,当时天子年幼。却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子,用一腔真情,默默陪伴,悉心呵护,伴着他一路顺风顺水,成为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帝王。陛下,不知此女是谁,可称义士?”

    朱由校含泪笑道:“不正是客奶么?”

    沈重端起一杯香茶,捧至客氏身边,温柔笑道:“千古之下,唯有真情不朽。联想那一幕幕的风雨艰难,感人肺腑当不下此剧,东海无它,唯有香茶一盏,以谢慈母心肠。”

    客氏泪眼婆娑,一双明眸望着沈重,柔情似水。

    天色已黑,魏忠贤送信王、沈重出宫,信王先行离去,魏忠贤怒视沈重,而沈重正在自哀自叹:“靠,戏演过了。”

    魏忠贤瞧着神游物外的沈重,冷声说道:“沈东海,真是好手段,咱家佩服。”

    沈重似被惊醒,回头看着魏忠贤笑道:“魏公贵为宰执,代天抚育万民,东海边关为将,替天子讨伐不臣,你我二人原本并不想干,是魏公贪心,引发了风雨。”

    魏忠贤点头道:“咱家悔之莫及,沈东海,你我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携手相扶如何?”

    沈重哈哈一笑,对魏忠贤说道:“得罪了你,就不会再信你。人若不犯我,我亦不犯人,这一次,我抢了你的女人,再有下一次,我就要你的命。我行事从无顾忌,说话向来算数,哪怕最后输的是我,就是赔上性命,我也不悔!”

    魏忠贤冷然一笑,傲然说道:“即是如此,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