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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向沈重说的,表达了天子恶趣味得逞的快意。低声斥责沈重的嘴脸是给群臣看的,活脱脱就是一位顾惜重臣、勋贵脸面的明君风范。
发现自己又当了衬托朱由校高大上的坏人,沈重哑然失笑,谁能比他更了解朱由校扮猪吃老虎、坐山观虎斗的昏君作风。
不忿之下,沈重只好将气撒在了群臣身上,便故意扬声说道:“陛下责怪甚是,可臣也不过是以毒攻毒罢了。”
朱由校深知沈重的险恶用心,自然不接沈重的话茬,立即前行和沈重保持距离。
沈重似若未见,仍然高声说道:“安置罪名逼人自辩,不辨则为罪人,善辩乃是欲以口舌而脱罪,木讷即是知罪而无言以对!陛下,若助长此风,朝中何人无罪乎?臣谏言,日后君臣奏对,不如臣子皆称罪臣,省的朝臣每日忙着相互构陷,耽误了国事民生。”
打脸,那小子压抑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而且打得还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的脸,不枉朕躲了十几日,此何其快哉!
邹元标怒道:“沈东海,老夫以事论事,何曾构陷?”
沈重冷笑道:“以你自己的标准来论事,可能公允?”
邹元标怒道:“老夫乃是以圣人之道而论之,自然公允!”
沈重坏笑道:“拿来!”
邹元标疑惑道:“拿什么?”
沈重笑道:“圣人的授权书!怎么,没有?那你凭什么代圣人发言?”
周应秋怒道:“胡搅蛮缠!邹大人熟读圣学,精通大道,乃是清流名臣,素为天下万民敬仰,自然可代天子万民问你!”
沈重又是双手一摊。嘿然笑道:“拿来!”
周应秋警惕问道:“拿什么?”
沈重笑道:“可有朝廷颁发的清流名臣资质,可有陛下允他代天问罪的圣旨,可有万民委他代言的证明?”
周应秋咆哮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沈重笑道:“周大人高明。不愧为大理寺卿,无凭无据可理直气壮。索要证据反而是强词夺理!若天下官员皆学大人问案,想来我大明再无冤案!”
瞅着前方慢步缓行,支棱着耳朵偷听,还不时浑身抖动的天子,叶向高叹了口气,扬声说道:“威海伯,朝政烦杂,天子却领百官于此。乃专为辽东兵事而来。伯爷若有余兴,自可另寻时间辩驳,此时还是领着我们看看你那辽东吧。”
开胃小菜被打断,沈重也不生气,便哈哈一笑,前行引领,带着装傻充愣的朱由校和一众大臣,穿过沟壑围墙,来到辽东堪舆的正门之外。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前方被高大的青石墙团团围住。虽不能一窥究竟,可是也知占地广大。正门中央一副对联,龙飞凤舞张牙舞爪。一股磅礴大气扑面而来。
沈重挥了挥手,一个女子频频而来,容颜虽非丽色,却是干净清秀,冉冉拜倒口称万岁,声音更是爽利干脆,字正腔圆。
听见朱由校叫起,也不踌躇怯懦,挺身而起。对众人笑道:“奴婢兰婷,乃是皇爷和诸位大人的导游。请恕奴婢放肆,斗胆一诉辽东。”
朱由校笑着点头。诸臣虽是不屑,却也没有反对,便听兰婷用动听的声音说道:“此为辽东堪舆之所,过此门庭便是辽东全景缩影。那门上一副对联,乃是辽沈全失后,辽南一位死难的士子所作。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起兵反抗,却兵败被俘,宁死不降,为建奴所杀。临刑前留下这副对联,却来不及写下横批。上联是,三千里山河不再,下联是一百万黎庶难依。”
看着天子和诸臣唏嘘,兰婷接着说道:“威海伯感其忠义,也为祭奠数十万罹难的辽东百姓,便又稍加修改,特意悬挂于此,便是问一问我大明的才俊栋梁,孰能无愧抚慰逝去的英灵,直面百万辽东生民。上联是,此园虽小却有三千里山河不再,下联是,辽东虽大再非一百万黎庶可依,横批乃是,王师何在?”
朱由校虽非第一次观此对联,可是此时听得兰婷娓娓道来,仍是唏嘘不语,望着沈重无奈摇头苦笑。内阁以下诸臣,却是听得面面相觑,望着那对联上的文字,再不觉张牙舞爪,而是一腔碧血孤愤,正冷然向他们质问。
训练有素的兰婷默然无声,任由众人肃然静立,唯有几许春夏之风,穿过门庭徐徐而来,那低低的呼啸似在呜咽,诉说着辽东的苦难。
良久,兰婷打破沉静,引领者天子和诸臣,靠近对联,穿过门庭,那瞬间开阔的园子,便豁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兰婷指着园子笑道:“这里就是辽东,虽是堪舆缩影,但全辽尽在其中。第一景便是山海关,西接燕山,东临大海,扼守腹地,北望辽东,是为天下第一关!威海伯以石为山,以湖为海,以草木为山林,以青石筑雄城,尽现辽东全景。出山海关入辽,西面是辽阔的草原,东面是浩瀚的大海,北面是建州的黑山白水,东北是藩国朝鲜。皇爷,诸位大臣,请随奴婢而行,奴婢为贵人们解说辽东!”
见朱由校点头,兰婷便头前引路,一边指点地形,一边细数历史,领着众人出山海关,过辽西走廊,经广宁右屯向东,下辽南,走辽右,观朝鲜,看铁山,上辽沈,入建州,最后停在了赫图阿拉老城。
兰婷指着赫图阿拉肃然道:“适才奴婢介绍了辽东全景,还有各处的山川地理,以及自蒙元以来的辽东变迁,下面便细说辽东会战!”
经过十几日的培训,又经过多次模拟,出身沈家班的兰婷也不怯场,大大方方为朱由校和百官讲起了辽东战纪。兰婷娓娓道来,言词清楚,语速和缓,既不偏颇,也不篡改。准确的时间统计,精准的事件节点,详尽的山川地理,完整的人物言行,绝不增删改动,绝不先入为主,绝不因势利导,绝不点评批判,唯有真实,只有真实,虽然让人羞惭,虽然叫人心痛,却经得住任何人的考证质疑。
万历四十六年的萨尔浒会战,从七大恨到抚顺,从四路反攻到一路敌兵,从血流成河的萨尔浒到困守辽沈的溃兵,从骑兵营赴辽到熊廷弼定辽,众人默默盯着堪舆上的萨尔浒,仿佛奴酋仍然屹立在数万魂魄之中,猖狂地发出“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嘲讽。
兰婷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从四十六年建奴出兵抚顺清河,至四十七年辽阳血战后,熊经略定辽,定边军成军,是为萨尔浒会战。而辽东稳定后,朝廷开始了攻守之争,定边军遂南下辽右,辽东便进入了辽沈会战。”
朱由校和诸臣随着兰婷的解说,离开赫图阿拉来到辽沈,从熊廷弼罢职去辽到袁应泰十路合击,从辽南的千里争锋到辽沈的数日失陷,从浑河两岸的英雄血到定边军纵横辽沈的水火攻,从辽南辽右的传檄而定到固若金汤的铁山防线。大多数朝臣都经历了辽沈会战,此时羞愧地听着自己当初可笑得言辞,不由皆低头无语,唯有兰婷最后一句轻轻飘来:“辽沈会战之后,我大明只有辽西,再无辽东。”
朱由校不等兰婷请示,冷哼一声负手前行,领着无地自容的众臣走向辽西大地,一时间气氛沉重、寂静无声。兰婷偷偷瞥了一眼沈重,见沈重点头微笑,便继续细语轻声,接着讲起了辽西会战。
经略苦心求退守,巡抚大言谈反攻,中枢廷议离经抚,辽西危急难从容。十万狼兵过辽河,西平三千男儿血,平阳一言成溃兵,巡抚仓皇出广宁。经略无奈退山海,孤旅力抗十万兵,七千铁骑踏沈阳,联军夜袭辽阳城。定边万里渡瀚海,挥师三路建奇功,南撤铁山五十万,威名从此震辽东。
一个时辰里,朱由校和群臣随着兰婷,踏遍千里大地,再历辽东硝烟,重温了万历四十六年至天启二年,将近五年的风风雨雨。兰婷以时间为顺序,以堪舆为画板,以语言为墨笔,条理分明、客观公正、无可争辩、详尽真实地再现了辽东的三次会战,将满朝重臣一巴掌打翻在地,再无颜面。
兰婷结束讲解的时候,众人不由随之再回山海关,兰婷指着门庭内侧傲然说道:“那是威海伯手书的对联,上联是,始于抚顺,终于山海,辽东不再,尽失辽东。下联是,庸臣误国,草民撑天,定边之后,谁可定边。横批是,彼其娘之!”
朝中百官愕然而视,朱由校哈哈大笑,魏忠贤笑里藏刀,而威海伯沈重,傲然而立,冷然看着愤愤不平的诸臣,一副有本事咬我的嚣张神情。
沈重嘿嘿冷笑腹诽,老子不和你们吵,老子不和你们争,老子就拿真实打你们的脸。今天是当面扇你们的耳光,从明天开始老子就煽动民意,携万民之怒,堂而皇之地扇你们耳光,你们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王纪、邹元标、周应秋也思及到严重的后果,不由神情凝重。而东林党人,从内阁以下,都不由脸色灰败,恨恨地瞪着沈重,若不是这个小人强军在手,说不定就要一哄而上,先咬死这个奸佞再说。
沈重和朱由校对视一眼,仰天大笑,然后冷然对群臣说道:“彼其娘之,有本事咬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