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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阳光明媚,空气都是清朗的。君煦背光站着,脸在暗影里,轮廓却被日光勾勒得格外明亮,琳琅缓了口气,忙起身道:“见过世子。”
“贺姑娘不必客气,是我唐突了。”君煦瞧着琳琅的脸色,觉得意外,“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刚才喝了酒有点头晕,这就要回去了,世子慢慢逛着吧。”琳琅尽量不与他相处,不慎碰着了就想避开。君煦却也不傻,上次在眉山书院的时候她就借口有事溜了,后来却混在人堆里,明显没什么事,这回刚一见面她又想开溜,不由道:“贺姑娘这是……躲着我?”
他问得直白,倒叫琳琅一愣。回过头去,十二岁的少年郎从容站在假山侧,气质清贵卓然,将来长大了必然是芝兰玉树。
琳琅多少有点惋惜,若前一世没有被朱成钰迷惑,而是爱上君煦,哪怕后来举家被斩,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吧。可惜了,前世一步踏错,叫她现在都对婚姻畏惧,君煦这边,只能扼杀在摇篮里。
她绽出个笑容,道:“世子误会了,只是我出来得久了,怕表姐担心,还是该早点回去。”
“我就几句话。”君煦缓缓踱步到她身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都是娇生惯养的长大,站在一起的时候贵气漂亮。君煦将右手藏在身后,这会儿伸出来,手里却拿着一本书,向琳琅道:“你瞧。”
琳琅依言接过,是玉尘先生的诗集。玉尘先生是几十年前杞国名气鼎盛的才子,诗书双馨,只是天妒英才,二十出头就辞世长去,只留几十首诗流传至今。他才华高绝,作的诗却半点都不晦涩,言辞平易自然,内容却隽永高华,一向是琳琅所爱。
江南诗书文墨兴盛,玉尘先生的诗集随处可见,随便往哪个书肆里逛一逛,就能见着好几种批注评点的集子。琳琅手上这本却不普通,略略陈旧的宣纸书页,面上的字迹却隽秀风流,瞬时叫她讶然,“这是玉尘先生的真迹?”
前朝有位才子被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放在玉尘先生身上,就是“诗中有书,书中有诗”了,他所作的诗和书法一样连贯流畅、一气呵成,书法风骨之中却又透着诗意,叫人赏心悦目。
玉尘先生的诗词流传颇广,书法留下来的却不多,他亲自写的诗集,诗词与书法相辅相成,堪称仙品。玉尘先生在世时都是万金难求,能流传至今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见着的都是仿写,叫藏家们遗憾。
琳琅经历两世,哪怕皇城中藏书浩瀚如海,也只在眉山书院中见过诗集的真本。当时她爱若珍宝,流连了许久,谁知道如今君煦手里也拿着一本?
琳琅压住心中的欢悦,细细翻看品咂,以她现下的目光看来,是真本无疑。可玉尘先生不会闲得没事做抄两本同样的诗集,那么这本……
她惊讶抬头,就听君煦道:“那天听你的指点看了一圈,果真叫我发现了这个宝贝。”他的脸上罕见的现出得色,“贺姑娘当真好眼光!”
琳琅被这诗集吸引,已全然将躲避君煦的念头抛之脑后,只管翻着书卷爱不释手,又疑惑道:“这又怎么到世子手上了呢?”她犹记得当时这本书被放得十分妥帖,显见得书院也将其视若珍宝。
藏家爱书,有时胜于性命,睿郡王府虽然是皇亲,却也难用强力取得此书,否则对方拼死对抗,反会落个强取豪夺的骂名。
君煦道:“藏书也讲求缘法,我比他们有缘,他们甘愿奉送。贺姑娘喜欢这本书么?”
“当然喜欢!”琳琅犹自沉浸在诗书当中,不假思索的回答,待抬目看见君煦脸色愈发温煦的笑意,瞬时一惊,想要赶紧开口来个转折,君煦已然开口道:“你若喜欢,我便送给你吧。”
……果然。
这位世子爷锦衣玉食长大,事事遂心,这诗集固然珍贵,但在他来说也只是个物件,瞧着琳琅喜欢,便有意相送。可琳琅哪里能再收他的东西?当年一枚桃花冻已然种下了孽根,先前的砚台是众目睽睽不好推却,如今却是万万不能要了。
她迅速的摆手,“既是世子有缘得之,就该好生留着。至于我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能看几眼就已经满足了。”说话间后退了两步,是想要逃离的姿势。
假山后忽然转出个人影,朗声笑道:“世子好大方。”
是朱成钰。这个人阴魂不散,琳琅愈发想要逃离,可朱成钰的后面跟着朱含香,她几步上前挽住琳琅的胳膊,又向君煦笑道:“原来世子是在这里呢,叫我哥哥好找。”
朱成钰也道:“方才见世子喝的不少,没事吧?”他虽然身份不及君煦,却比君煦年长,寻常相处的时候虽然尊卑有别,大多数时候却有点兄长照顾弟弟的意思。
君煦在淮阳城里朋友不多,朱成钰算是一个,便即道:“无妨的。”
朱成钰便又看向琳琅,“贺姑娘呢,无妨吧?方才香香四处找你,说你有点醉了。”
琳琅抿唇摇头。朱成钰便眯着眼睛笑道:“早就听说贺姑娘貌美出众,醉后增了娇艳,比平时更好看了数倍,可见传言不假。”
这话若在平时,也许能当做恭维夸赞,可现下朱成钰眯着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加上末尾捎了轻佻低笑,那意味可就不同了。琳琅登时恼怒,沉着脸冷声斥道:“原本听说朱公子处事稳妥有礼,现下看来,传言未必可信!”说完懒得再理会朱成钰,向君煦微微行礼,是道别的意思。
朱含香原本挽着她的手臂,这会儿却舍不得离开,握着琳琅的手道:“哥哥喝醉了,还请琳姑娘别放在心上。这边风景也不错,咱们随便走走散心?”嘴里说着走走,脚步却纹丝不动。
琳琅因为朱成钰的缘故,对她也没了好气,道:“怕是表姐要担心了,我先回去吧。”片刻都不愿逗留,带着锦绣和阿碧离去。待得绕过了假山,还听见朱含香站在原地说话,似乎是在和君煦闲谈。
阿碧跟在身边,低声道:“找我们表姑娘?怕是找世子才对吧。”琳琅闻言冷笑,却还是出言制止道:“别胡说。”
其实君煦的身份放在那里,多少女儿家都想着能攀附上去,朱含香肯多花心思也正常。怕的就是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边讨好郡王妃盯着世子妃的位子,另一边还筹谋另寻高嫁,那可就不好看了。
至于朱成钰那个混账,呵,他等着吧!
到了厅里见着秦蓁,琳琅心里的气也消了,姐妹俩挽着手臂在湖边走了半圈,远远的瞧见沈从嘉。那边沈从嘉似乎也认出了她们,仿佛老鼠见着猫,竟然扭身走了,让琳琅觉得莫名其妙。
没多会儿朱含香回来,推说有点醉意,在座的姑娘都是识相的,既然已经热闹庆贺过了,便陆续告辞。
琳琅和秦蓁同众人一道出来,自乘马车回府。
秦老夫人瞧她们玩得也累了,便让回去歇息,还说明早会将早饭送过去,叫她们多歇会儿。
琳琅回去喝了药,在热水里泡了会儿,裹了睡衣趴在榻上由锦绣捏腰捶腿。折腾了这一天,倒真是有点累了,闭着眼睛养神,锦绣的手法日益熟练,力道拿捏得又好,这一趟捏下来,解了大半的疲乏。
琳琅打发锦绣自去歇息,由木香和木鱼儿铺床,她觉得精神了些,便裹件外衣出门,慢慢走到外面的水榭里。
夜已经深了,天空里星子熠熠生辉,苍穹浩瀚广袤,那张漆黑天幕永远叫人探究不透。亦如同,她探究不透这一场重生。
靠着柱子坐了会儿,对面锦绣提着灯笼走过来,披了件厚衣服给她,“如今晚上天气也凉了,姑娘本就畏寒,哪能在这里坐着呢。”这么一说,倒还真有点冷,琳琅缩一缩脖子,问道:“明儿该去停云居了吧?”
“是啊,上次是十六,正好五天了。”
“那就早点休息吧。”琳琅裹紧了外袍回屋。
次日早上琳琅正准备着去停云居呢,吴氏那里却打发了人来,请她去一趟客厅。琳琅问是有什么事,那丫鬟道:“是朱府的人,说是来赔礼道歉还是什么的。”
朱府的人来赔礼道歉?目下得罪过她的也就朱成钰,不会是他吧!满怀压抑的走到客厅,远远就瞧见了那道叫人瞩目的身影,高挑的身量,红色的披风,这位少年一如既往的张扬。
琳琅缓步过去,舅母吴氏就坐在上首,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个精致的盒子。下面朱成钰放着椅子不坐,直直的站在那里。见了琳琅,他便躬身长揖,“昨儿酒后失言,唐突了姑娘。今日特来赔礼,还请夫人和姑娘莫怪。”
这等郑重其事的样子叫琳琅诧异。不过一句话而已,当时斥过便算,他巴巴的跑过来是想做什么?
琳琅瞧了吴氏一眼,就见吴氏笑道:“朱公子今日一早特来请罪,倒叫我糊涂。昨儿也没听你和蓁儿说起,是怎么了?”
琳琅不能将原话转述,只得道:“就是有句话说得不妥,其实也没什么的。”
吴氏便笑道:“我说是什么大事呢,朱公子也太客气了,小孩子家的,偶尔说错话也是有的,又何必跑这一趟。快请坐吧。”
朱成钰却还是道:“姑娘不计较是大度,我这里却还是自责。昨天姑娘为庆贺我和香香的生辰而来,结果我却惹得姑娘不快,实在是……过意不去。”他揪着那点错处做文章,琳琅赶着要去停云居,没耐心跟他耗,便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
吴氏虽不明白是何事,但看琳琅这态度,显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再一看朱成钰这般持礼道歉,多少有点赞赏,笑道:“朱公子快坐吧,不必客气。”
朱成钰便笑道:“今日前来,一则是赔罪,再则也是想弥补。月底我和世子约了去山里赏秋,香香和沈家姑娘也去,我想冒昧请姑娘也一同去逛着散散心,高高兴兴的回来,我和香香才能心安。不知夫人……”
“这有什么。”对方是节度使家的公子,吴氏待他也客气,况朱含香那个姑娘也讨人喜欢,心下就允了,不过还是得问问琳琅的意思,“琳琅瞧着呢?”引着外男在场,到底没叫她的乳名。
琳琅有些作难,“山里风大,我又畏寒,恐怕要辜负朱公子的美意了。”
“姑娘这是不肯原谅么?”朱成钰仿佛自责,又诚恳道:“到时我和香香会好生安排,必不叫姑娘受委屈。”
琳琅烦厌他假惺惺的态度,委实不想答应。
吴氏考虑的却不同,朱镛和秦紫阳一个掌军、一个掌政,平日里少不了往来,此番朱成钰放低姿态前来,诚心邀请同游,若执意拒绝,反为不美。她并不知道琳琅对朱家的厌恨,瞧着这几次琳琅和朱含香相处得也不错,只当是琳琅初来乍到,不愿独自与旁人出游,便道:“到时候让蓁儿一起去吧,这里的秋山景色不错,散散心也好。”
若在座的是秦氏,琳琅撒个娇,说她讨厌朱家兄妹不愿意去也就是了。可舅母不比娘亲,这撒娇耍赖的招数显然不能用,琳琅又想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来,咬了咬唇,只得道:“那么,谢朱公子美意。”
朱成钰这才露出笑容,客气一番走了。
吴氏也知道琳琅今日要去蔺通那里就诊,嘱咐道:“这事儿答应着,若到时候你当真不想去,推个病也就是了。你去停云居的时候路上小心。”她待琳琅向来都不错,琳琅也能明白她的考虑,当下笑道:“舅母放心。”
桌上放着的盒子描绘精致,吴氏指了指,琳琅明白那是朱成钰赔罪的礼,便道:“舅母帮我收着吧?”吴氏只当她还置气呢,便道:“那就先放着。”
琳琅辞别吴氏,出了客厅往外走,远远还能瞧见朱成钰的背影。她撇了撇嘴,怎么前世就没发现他这么假惺惺呢?果然色令智昏么,唉。
虽然不乐意,转念一想,既然要对付朱家,平常往来交道是不能少的。这次游山有沈玉莲,沈从嘉必然也要去,朱成钰送上门来的机会,浪费了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