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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时日也快到腊月了,琳琅不知京中境况,想着这些天长嫂和秦氏都要临产,心里始终记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担心秦氏,梦里都是焦虑的。几个夜晚梦境荒芜冗杂,掺杂着前世的凌乱记忆,叫人睡不安稳。
往停云居去的时候蔺通一眼就瞧出了她的不对劲,“贺姑娘这几天没休息好么?”徐朗原本在旁边看一封书信,闻言立时便看过来。
琳琅愁眉苦脸,“这些天想家,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安稳。”
“或者我开几剂安神的药?”蔺通瞧着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若隐若现的淤青,便觉如同美玉蒙了瑕疵,叫人心疼。琳琅便道:“也好。”
旁边徐朗踱步过来,“她这是心病,吃再多药都没用。明天带你去寺里进香,顺便散散心?”
这主意甚好,琳琅原本也有这个心思,只是据说祈平安最好去城外的红螺寺,冬日天寒地冻,来回一趟难免要兴师动众,她不想让秦家费事,便也没提。有徐朗在,自然无需叫一群不顶用的家丁跟随,省事了不少,当即高兴的应下。
回去秦府一说,秦老夫人记挂着女儿,当然同意。听了是徐朗相伴,更没有不放心的,当即叫人准备车驾暖褥。
红螺寺距城有七八里,况近来夜里寒冷多有薄雪降落,山路必然湿滑难行,是以次日清晨琳琅早早就出门,跟徐朗会齐,同往红螺寺去。
这趟出门人带得多了不方便,况有徐朗护送,琳琅身边就只带了锦绣跟从。马车里铺了几层的暖褥,又备着暖炉护手等物,怕山里风冷,还有件紫貂大衣。这东西是徐朗特意让人从北边捎来了一件紫貂大衣,因貂衣贵重罕见,大多是贵妇们用,似琳琅这等小姑娘是极少用的,但这件衣裳裁剪得十分合琳琅现下的身材,可见徐朗费了心思。
琳琅多少有些感动。徐朗对她的好她一直很清楚,虽然他去漠北后生疏了几年,交情却没变淡,如今频繁接触,他虽然嘴上很少提及,做事却相当细心。
譬如那次她提了一句把祸水往沈家那里引一引,他当真做得天衣无缝,如今沈家和朱家到底少了来往,心存隔阂;再如每回开药,他总要叮嘱蔺通尽量调好药味。那次表白后怕她尴尬,如今徐朗行事都顾忌着分寸,极少再做亲昵的举动,眼里的关怀却半点不减……
琳琅当真细心观察起来,徐朗的许多举止都值得品咂。他是真心的待她,不声不响的,将一切安排停当。
她挑起侧帘一角,徐朗的马就在旁边,裹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少年老成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心里安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其实也喜欢他,因为每回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安、喜悦,让人忍不住想微笑。
锦绣在旁瞧见琳琅如此,有些好奇,“姑娘看什么呢?”
“没什么。”琳琅迅速放下帘子。
到了红螺寺外,琳琅裹好貂衣抱着手炉下车。这地上还有未融尽的积雪,略是湿滑,她扶着锦绣的手站好,才一抬头,就见山门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朱成钰一身红衣,正和沈从嘉款步走来,脸带笑意。
“徐兄,好久不见。”他朝着徐朗抱拳,对琳琅也是同样热情,“贺姑娘,好巧。”
“好久不见。”徐朗客气的拱手。
朱成钰便道:“月底在眉山书院有一场马球赛,我想邀徐兄同去,不知徐兄得空么?”徐朗想都不想,“这些天琐事缠身,怕是要辜负美意。”他对朱家母女没有好感,对朱成钰更没好感,瞧见朱成钰的目光不时的往琳琅身上溜,愈发不耐烦,在朱成钰开口之前,已然抱拳告辞。
那对少年少女已相伴走进了山门,朱成钰负气的甩袖,难掩怒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放眼整个江南,他和颜悦色相交的的人寥寥可数,君煦毕竟是皇室中人,可他徐朗和贺琳琅算什么!
要不是为了……猛然眸色一暗,偏头问旁边的随从,“找到了云三吗?”
随从摇头道:“老爷派人找遍了江南,影子都没有。”
朱成钰重重的哼了一声。那日山匪劫路,徐朗突然出手相救,让手下与之厮斗,据传云三是逃走了的,可云三迟迟没有复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真是落在了徐朗的手里?可他在江南并无半点势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倒是不担心云三的处境,毕竟只是朱家麾下一名刺客,虽然武功拔尖,但缺少变通机敏,所以不会参与重要的事务,对朱家的秘密却知之甚少,哪怕落在别人手里严刑逼供,也不怕他能吐出什么东西。可怕的是徐朗这个人,能俘获云三,还能在朱家眼皮底下藏人,当真不可小觑。
另一边琳琅进完香,虽然知道未必真有灵,佛烟袅袅之下,至少心里安稳了不少。加之郁气散尽,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和徐朗一通将这红螺寺逛了一遍,用过寺里的斋饭,这才准备回程。
山门外石阶上还有残余的雪水,脚下难免湿滑,琳琅走时一个不慎险些滑倒,吓得锦绣忙在旁搀扶,徐朗更快,伸手稳稳抓住琳琅手臂,却没有放开的意思,只低声道:“走吧。”
他的手掌坚实温厚,叫她生出点贪恋。不过还是缩了缩想要挣开,谁知徐朗却抓紧更紧,低头看着她眼角一挑,不容抗拒。琳琅的眼神儿拼不过他,只能作罢。
稳稳当当的将她送到车内,徐朗这才翻身上马,依旧护送在侧。他此番来江南名为游历,其实要做的事情不少,为了琳琅特地抽出这些时间,虽然小姑娘未必对他有意,却也心甘情愿。
琳琅坐在车内,手臂上残留着徐朗稳稳握住的触感。那是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感受,有人牢牢的守护着你,默不作声又不容抗拒。或许可以试试吧?朱成钰的感情放在嘴上,徐朗的感情却渗透在行动里,润物无声,绵延细腻。
只是,这种感情能持续多久呢?色衰爱弛是亘古不变的悲剧,等到热情耗尽、新奇不再,等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那一世得知朱成钰负心时的心如死灰记忆犹新,除了生死之外,那是最令她害怕的事。
这一世换作徐朗,会有所不同吗?
骨碌碌的车轮声外,徐朗的马蹄声近在耳边,平稳徐缓。琳琅偷偷掀起一角,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回到秦府就去了老夫人的瑞安堂,那里吴氏和老夫人正说着贺瑾瑜的事情呢,都是一脸的窝火发愁。秦钟书的生母虽是姨娘,却记在了吴氏名下,与嫡子无异。而贺瑾瑜的祖父虽然曾居高官,贺文涛的官职却是平平,若有机会外放,也不会有秦紫阳这等权势地位,算下来门第不成问题。
要紧的是贺瑾瑜的人品。私定终身、未婚先孕,这些事那真是丑得没法说,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来,让吴氏瞠目结舌,想到要娶这样一个人入门当儿媳,简直心塞到不能喘气。
可没办法,秦紫阳都已经发话了,秦钟书捅了篓子,糟蹋了人家的姑娘,不管人家姑娘是什么品行,这边是必须负责的。至于是怎么个娶法,进门后事怎样的身份,倒是可以变通。
婆媳俩长吁短叹,懊恼不已。
琳琅跟她们问安,两个人也没什么心情再说笑了,叫她先回去歇着。
路上碰见正往瑞安堂走的秦钟书,就见他脸色灰败颓丧,原本心不在焉的走着,见了琳琅时才精神一些,叫道:“琳表妹。”
“三表哥?”琳琅停下脚步,“这是要去瑞安堂吗?”
“去给祖母请安。”秦钟书孤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只是往锦绣看了一眼,而后道:“琳表妹,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方便么?”
琳琅觉得意外,却也没拒绝,“三表哥从京城回来,我也想问问京城的事呢。”
周围往来的丫鬟婆子不少,秦钟书做个“请”的姿势,带她到就近的凉亭,瞧着左右无人,秦钟书才尴尬的道:“琳表妹,瑾瑜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贺大人逼着我娶她,可就算她嫁进来,又能有什么好?你是她的妹妹,能不能劝一劝?”
“表哥说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好劝。”
“你毕竟是她的妹妹,瑾瑜现在走进了死胡同,我说话根本不听……”秦钟书万分沮丧,整个人都是挎着的,“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要是我娶了她,她善罢甘休,否则……”只剩苦笑。
——你若娶我,咱们举案齐眉;你若负我,我会让你后悔这场相识!
那是贺瑾瑜的原话,秦钟书哪怕是在梦里都能清晰的想起当时她脸上的阴狠和疯狂。暗通款曲那么久,贺瑾瑜的性子他虽然未必熟透,到底也有了解,她是个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人,当初情爱甚浓时迷了心窍,于是春风一度,不计后果。如今放出这样的狠话来,秦钟书相信她能说到做到。
琳琅并未动容,只是开口问道:“那天裴明岚拿谁泼我,是三表哥安排的吧?”
秦钟书显然一怔,惴惴的看着琳琅的脸色,片刻才道:“裴明岚威胁我,我没办法……”
“那表哥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琳琅冷笑。那场病将她折磨了许久,秦钟书既然下得了那个狠手,串通外人来对付她,还有什么表兄妹的情谊可讲?
不等秦钟书答话,琳琅转身走了。
让贺瑾瑜嫁进秦家,琳琅当然不愿看到这结果,那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琳琅很清楚,嫁进秦家后若吴氏不能弹压镇住,必然会生出是非,连带着待嫁的秦蓁恐怕都会受牵累。可这是秦紫阳定下的,琳琅无从置喙,至于二房那边,若能听她的劝就是见鬼了。
秦紫阳如何得知此事呢?贺瑾瑜必然没这个本事,想必是贺文涛的手笔,两家大人都有此意,虽是迫于无奈,却已板上钉钉。
琳琅如今能做的,恐怕就是预先跟吴氏道出实情,好教她有所防备,不至于到时候出岔子。一边是居心歹毒的堂姐,一边是视她如女的舅母,还有外祖母、秦蓁、梅氏,孰轻孰重,琳琅分得清清楚楚。
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婚事还未尘埃落定,将事情缘由道明,对秦家只有好处。
琳琅当下折身返回瑞安堂中,秦老夫人和吴氏还在商议贺瑾瑜的事情,琳琅走到跟前,缓声道:“听说舅母要把我二堂姐娶给三表哥,有些事情,琳琅不想让舅母和外祖母蒙在鼓里,有些事情得向你们回明白。”她说得认真严肃,倒叫两人诧异。
琳琅就着吴氏下手的绣凳坐着,一五一十的,将在京城的诸般事情和盘托出。
到得最后,秦老夫人脸色已然铁青,默了半天才冷声道:“老三已经有了婚约,贺瑾瑜若想嫁进来,只能做妾,叫他们掂量吧!”比起把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娶为正室,在往来交际里买下无穷隐患,倒不如降为妾室不许出门,平时严加防备,不怕她翻出天去。
吴氏也是这个心思,当即往秦紫阳那里去了。路上碰见秦钟书,又给狠狠的训了一通。
冬日里应酬往来少,躲在屋里避寒几天,展眼便是腊八。腊八时各处寺庙皆有盛会,淮阳城里佛寺不少,以金光寺最有市井气息、梵音寺最为恢弘高超。因梵音寺中聚了几位得道高僧,常会开坛*,城里的贵妇们趋之若鹜,久而久之,往来其中的就非富即贵了。
腊八是释迦摩尼成道日,梵音寺当然也有盛会,城里的贵妇千金倾巢而出,大半都来了梵音寺。上万盏灯烛绕着金塑的佛身而设,木鱼梵音响起,庄重而严肃。
琳琅和秦蓁手拉手走在一处,没多久就瞧见了沈玉莲和朱含香,四个人到底好动,没法静立在那里听僧人颂唱,便溜进了大殿里。佛像庄严肃穆,高台上摆着寻常求签问卦用的签筒,朱含香兴致勃勃的拉着沈玉莲过去要求签。
琳琅和秦蓁正上香磕头,猛听沈玉莲一声惨叫,抬头就见佛台上的十八支童擎烛台被人撞翻,上面的铜灯稀里哗啦落下来,滚烫的热油尽数泼在沈玉莲的脸上。朱含香在旁惊得捂嘴,沈玉莲身边的丫鬟则脸色煞白,吓得软软靠在佛台上,连帮沈玉莲擦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