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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雪重,桓安内城,一辆马车缓缓行驶。
马车通体玄黑,车厢宽大,车厢门窗处悬着厚重挂毯,将车外风雪挡得严严实实。这实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有的派头——就连那架马的车夫,也是一身上好的棉衣,丁点不惧严寒。
车夫本来哼着小曲儿悠闲地赶路,忽听远处遥遥传来钟鸣声,响彻夜空。车夫挥马鞭的手猛地顿住,脸色一变:“少爷,这个是……”
他身后车帘被人稍微掀开,却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探出头来,“没事,张叔,麻烦你开快点儿,这钟一响,过一阵恐怕就要封路了。”
男孩一身锦袍,通身富贵,年纪不过十来岁,说起话来却和和气气、有礼有节,半点没有富家子的矜骄。车夫听得,露出个笑容:“好嘞!少爷你坐稳了,咱们快些走。”
温洺筠合上车帘,坐回车上,听着那钟声余响,目中露出一丝忧色。
这小少爷读书启蒙都早,实是一等一的少年老成,有时不免显得心事重重。同车的侍女明依瞅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小少爷,这钟声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出,就被狠狠拽了一下袖子,明依“啊”了一声,吐着舌头听一旁的嬷嬷张妈教训:“你问这个干什么,没见少爷正心烦么?”
明依十二三岁年纪,性子正活泼。张妈却风风火火,刀子嘴豆腐心,温洺筠弯眉一笑:“好了好了,你们别打。”他轻声说:“这钟啊,是丧钟,意思是当今皇帝陛下驾崩了。”
“皇帝陛下驾崩了?”明依呆呆重复了一遍,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古怪的欣喜之色,随即醒悟过来,慌张将面上喜色掩去了,迟疑着问:“那……陛下驾崩了,老爷怎么办?”
车厢里霎时一片寂静。
“小妮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你的嘴巴给我缝上!”张妈恶狠狠瞪明依一眼,明依噤若寒蝉,没声了。
马车走了一段,忽然停住,车外传来车夫有些迟疑的声音:“少爷,前面好像有人。”
“怎么了?”温洺筠有些诧异,掀开车窗看一眼前面景象,当即脸色一变,“停车。我下去看看。”
张妈吓了一跳,连声道:“哎哟我的小少爷,这种粗活让下人来就是了,外面可冷了……”还没念叨完,就见温洺筠毫不迟疑一掀车帘下车去了,张妈无奈跟上。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血!”
张妈回头就给了脸色发白的明依一个白眼,“嚎什么嚎,没见过血么?”而后又看一眼躺在雪地里,一死一伤的乞丐少年,叹一口气:“作孽哦……不过少爷,这当口,咱们还是别管于家门口的闲事为妙,绕路走吧。”
温洺筠看一眼远处那写着“于”字的大红灯笼,轻轻拂开张妈为他挡雪的手,摇了摇头:“我怎能见死不救?”
***
宋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睁开眼。
他躺在雪里爬不起来,并非他自己不想起来,而是受伤之后又受了冻,手脚僵麻,几乎失去知觉,当真是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漫天冰雪将自己逐渐掩埋,虽用尽全力支撑,仍在绝望中逐渐失去意识。
最终将他从濒死的寒意里唤醒的,是一股甜香。
那香气甜腻诱人,勾得宋翎胃里几乎要伸出舌头来,他本能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温洺筠。
“你爬得起来么?”
冰天雪地之中,那锦衣华服、打扮得像仙童一样的孩子向他伸出手来,手里放着一块桂花糕。
宋翎脑子昏昏沉沉,一时几乎以为神仙下凡,恍惚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呆了一呆,不知哪来的力气,艰难而又缓慢地伸出自己遍布血污的手,抓住了那双手。
宋翎终其一生都记得那双手。
那双手白皙细嫩,体温温热,烫得宋翎如触火炉,却丁点不愿意放开。他哆嗦一下,咽了咽口水,见对方没有厌恶地将他甩开,终于再也忍不住,饿狼一样向着对方手中捧着的那块桂花糕咬了过去,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他这是命里撞了大运,才有人为他挡住马蹄践踏,才有人在这绝境里拉他一把。可他运气好,能捡回性命,那已经丢了性命的人,就只能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死不瞑目。
温洺筠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宋翎披上,而后柔声道:“你受伤了,现在跟我回府,我让郎中给你看伤,好么?”
披风极暖,宋翎知觉渐渐恢复,然而浑身虚软无力,半天爬不起来。温洺筠见状皱眉,回头喊道:“张叔,麻烦你把他抱上车,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他正说话,忽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响,一回头却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只见这抖若筛糠、浑身血污的乞儿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小的宋翎,多谢小少爷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求少爷发个善心,将我这兄弟一块带走,好歹让他入土为安……小人今后当牛做马,定报今日大恩,求求您了!”
宋翎被冻伤了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有些接不上气,只得拼尽浑身力气,不停磕头。磕到一半,却被人扶住了。宋翎抬头,却见温洺筠神色温和地看着他:“好,我把你们俩都带走,你起来,我们得快点。”
宋翎呆呆望着他,愣是埋头将最后一个头磕了,哑声道:“少爷,将来姓宋的这条命是你的。”
“你……”温洺筠本想将他扶起来,不料这一句话说完,宋翎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竟一闭眼直接晕过去了。
这乞儿实在脏污不堪,瘦得可怜。温洺筠默默看着这伤痕累累自身难保,却拼命也要给死去的兄弟一个去处的人,一时苦笑:“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
他这边磨磨蹭蹭,张妈却着急了,“哎哟,我菩萨心肠的少爷,您要救人也快点,再不走真的要走不成了!”等张叔将宋翎背上车,又回身去搬地上王十二的尸体,她又忍不住念叨开了:“您说您究竟为什么要把死人往车上搬啊,这多晦气啊!”
张妈是温洺筠的乳娘,性子有些躁,温洺筠只安静地听她念叨,并不吭声。张妈念了一阵,也泄了气——她是奴仆,温洺筠却是主子,这小主子年纪虽小,却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主意一定,几乎就没有改的道理,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马车拖拖拉拉,好不容易重新上路。明依皱眉看着昏迷的宋翎,“好臭!”嫌弃完了,又有些好奇,“他好像和少爷差不多年纪呢。”
“嗯,年纪是差不多,希望别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张妈嫌恶地打量一眼宋翎,而后叹气,“不过少爷确实还缺个伴儿,回府先给他看看伤,看看能不能留他给少爷做个伴儿吧。”
明依点点头,“少爷确实还缺个书童,不过这个得报给老爷知道吧?”
“今天这钟一响,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张妈说着,看了一眼温洺筠明显落寞的神情,也是无奈。
这小少爷生得标标致致,性子也温和,从不刁难下人。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说起这小少爷当真是没有不喜欢的。可这么小个人,性子再是老成,父亲总是不在身边,一个人对着满府的下人,也真是怪可怜的。
今天捡到这小子也是缘分,难得年岁相近,只希望洗干净了调|教好了,让他好好陪陪少爷。
张妈想得是挺美,几天之后,她就彻底悔青了肠子。
这新来的小乞儿洗干净了也是个人模人样漂漂亮亮的孩子。他身上的伤不重,主要是冻得狠了,这棉袄一套暖炉一烤,再修养几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最终在亲手葬了王十二之后,正式成了少爷的小书童。
小书童刚遭剧变,开头人还有些消沉,成日不吭声,反而累得少爷屈尊降贵陪他说话。看得张妈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小家伙赶出府里去。不想等这小子回过神,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十来天后,宋翎伤势大好,精神回复,那本性就再也掩不住了。
再漂亮的模样,再好看的衣服,也掩不住这小家伙身上的泼猴气。
泼猴闹也就罢了,总能收拾。可泼猴带着自家少爷一起闹,那就人仰马翻了。
简直是要了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