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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微微放亮,初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牙白色。
凛冽。
那有些湿冷的空气,让打鸣的鸡都不想离开那舒适的笼子。横沙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泛黄的秋叶在微风的催促下,打着转儿在空中落下。
而兰溪楼的厨房里,一个少年已经开始了他的工作。
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柴都被小心地塞到了巨大的炉灶内,一些细小的枯枝和落叶被塞到了木柴的最中间。火折子引燃了枯枝,细小的火苗开始在枯枝和落叶里蹿起。
少年半跪在地上,他握着一杆半长的竹筒,小心地朝炉灶里吹着气。这是一门技术活,太用力的话枯枝燃得太快,木柴还没被引燃就烧个精光。而力气太小的话,枯枝都烧不起来,火苗熄灭也就是瞬间。不过少年很是熟稔,一小会儿功夫,青烟从炉灶内蹿出,又过了一会儿,火苗便开始在木柴上跳跃。
火引燃后,少年又起身将一口大锅挪到了炉灶上,接着用葫芦瓢从石缸内舀来整整一锅的水。看着锅内的水一点点地沸腾起来时,少年这才满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被青烟熏得脏兮兮的脸。
“昂少爷,这么早?”
厨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老妇步履矫捷地闪了进来。
“迅妈?”少年回过头来,看到那熟悉的脸庞,愉悦地笑了。
迅妈是兰溪楼后厨的老妈子,她在兰溪楼呆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见证了这儿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而这个叫昂少爷的,便是老板娘陆夫人的侄儿,唐昂。迅妈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风雨夜里,一个神秘人将昂少爷送回了兰溪楼。那是多么大的风雨噢,迅妈的这一辈子也没遇见几次,而店里的伙计把昂少爷送到自己手中时,迅妈更加不会忘记那一刻的景象:一个三岁的小娃儿身上裹着毯子酣睡,他的皮肤是纯白色,白得就像是那圆月的银辉一样,他的黑色睫毛长长的,在睡梦中还微微颤动着。第一眼迅妈觉得这孩子有些奇怪,和寻常的孩子都有些不同,不过从迅妈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这个孩子。他沉甸甸的,软绵绵的,迅妈抱在了手里轻轻地摇晃着,像宝贝一样。
“昂少爷,说了多少次,入秋了天凉,这些活儿我来做就行了,你还年轻,正是要多睡一会儿来长个子,再说老爷夫人他们都晚起,也不会来追究昂少爷你的……”迅妈一边唠叨,一边开始了忙碌。她的动作十分迅速,优雅,在炉灶之间就好像是跳舞。
唐昂被老妇挤到了一边儿,他便无所事事,只能搬来一条小板凳靠着门坐着,然后呆呆地看着迅妈在厨房间的表演。
“昂少爷,别看老身了,这些粗重的杂活有些什么看头?多看看书吧,听说不多久就要国考了,你想好了要上哪所学堂了吗?”迅妈瞥了一眼正坐着发痴的少年,耐心地劝道。
“学堂?”唐昂听到这个,心就猛地一沉。
汉王庭的科举制度为学堂制。学堂又分为三级,从镇学堂,郡学堂,到王廷学堂。只有修完了三级学堂的学生才能获得为官入仕的机会。每级学堂又需三年,念满了三年之后,才能获得进修下一级学堂的资格。
对于七岁开始入学的唐昂来说,在横沙镇的学堂念完了三年的他,已经获得了进修的资格。而现在让他头疼的便是,他将会去哪一所郡学堂学习。镇一级的初始学堂多如牛毛,郡一级的学堂却少了不少。但是这一次的选择却必须慎重,因为只有极少部分的郡学堂,才能有实力让完成学业的学生进入下一级,也是汉王庭里有且仅有一座的王廷学堂学习。
唐昂的悟性和成绩相当优异,在横沙学堂的结业学生里排在前列。按照惯例,他理应可以获得老师的推荐,进入大湘郡最顶尖的三所学堂之一。雅礼,明德,湘一这三所学堂便是大湘郡里的前三甲,毕业的学生有极大的可能直接进入王廷学堂。
但是,现在对于唐昂来说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首先,没有哪一位老师会愿意推荐唐昂,原因很简单,因为唐昂是一名异族人。从很小的时候,唐昂便知道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所有的小伙伴们都是黄皮肤的,可是自己却是一身雪白的肌肤。而且和他们那直直的黑发不一样,自己的黑发还好像天然就有一点儿卷。有的人说他是北方的燕国人,又有的说他是海外瀛国人,但是毫无疑问的便是,他绝对不是一名真正的汉王庭人。在旁人眼里,他那雪白的皮肤就是疾病和妖魔的象征,没有哪个小伙伴愿意和他一起玩耍,更多的都是远远地望着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胆大的结伴前来打他。唐昂的膝盖和鼻梁就没有完好的时候,总是脏兮兮地沾满了血迹。进入了学堂也是一样,唐昂被单独地分在了一张桌子前。而那张桌子往往都处于整个大厅的最角落。这样老师们便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给遗忘。
其次,陆夫人也绝对不会支付唐昂的学杂费用。从小开始,陆夫人对于唐昂便一点儿都不待见。而作为老板娘,她的态度便直接影响了所有人的态度。叔叔墨笛最疼爱陆夫人,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对唐昂流露出一殿亲切的迹象。下人们会称呼唐昂为昂少爷,但是几乎都把他看做了下人们中的一份子。因为作为支付唐昂学杂费的交换,陆夫人让唐昂在厨房里帮工,就像其它的小工一样。可是到了郡一级的学堂,普通的学杂都已经是沉重负担,就更别说是那三所顶尖学堂的费用了。那不菲的费用,哪怕是横沙镇首富的墨笛听到也会要皱一下眉头。
“没有想好呢,也许不念了罢。”唐昂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念学了?”迅妈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了唐昂的身边。“不念学做什么,难道在厨房和我们一起打一辈子的杂吗?”
迅妈将一小杯热水递到了唐昂的手中,“昂少爷的天赋我们下人可都是见识过的,三岁便能识字,六岁可以文章。在学堂的时候,有多少次磊少爷气呼呼地悄悄说你的文章被老师们表扬了,可是他们都嫌弃你的模样,所以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再等等吧,反正也不着急这一会儿。”唐昂只能用这样的借口从有点儿悲剧的对话中解脱出来。
听到了迅妈说磊少爷,唐昂的内心也不由得多出了一点儿波澜。
墨磊便是叔叔和婶婶的独生子,也就是比唐昂小上一岁的表弟。和唐昂相比,墨磊正好是天壤之别。在叔叔婶婶的眼中,墨磊才是真正的珍宝。在兰溪楼顶的套房内,墨磊从生出来后就有十来个丫鬟和仆人伺候,把他捧在手心里还怕化了。而他的这一辈子就似乎是在折腾,今天他可能在客人的厢房里放上两只老鼠,又或者是把脏兮兮的马靴扔到客人点的火锅里,明天他又可能在学堂里偷偷指挥几个小弟把油漆泼在老师的身上。当然,墨磊最喜欢的游戏便是折磨唐昂。没有人知道唐昂是墨磊的表哥,而墨磊也从来不愿意让人知道。所以基于这样的心理,墨磊好几次都差点要了唐昂的命。记得一次唐昂被墨磊几个人给扔到了一口枯井里,要不是迅妈带着两个伙计找到了他,唐昂估计自己就饿死在那狭小黑暗的井里了。
当然,无论墨磊做出怎么愚蠢而又危险的举动,墨笛和陆芸都只是笑笑,“还只是个孩子嘛”。哪怕那次墨磊带头在镇守大人的后院里放了一把火,墨笛也只是摸摸墨磊的头,然后差人给镇守大人送去了百两黄金。
让唐昂有点儿嫉妒的并不是墨磊那天生的优越的生活,而是无时不刻,唐昂都能够看到的,叔叔和婶婶那注视着墨磊的深情的目光。
快到中午的时候,唐昂有点儿吃惊地被小丫鬟领到了厢房内。那儿是叔叔婶婶一家用餐的地方,唐昂也只是偶尔来过,因为他的吃饭也和下人们一样安排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但是在特殊的日子里,他会被邀请过来,作为“家人”的一员一起用餐。可唐昂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觉得叔叔婶婶大概就是想用他有点儿悲惨的样子,来衬托出墨磊的幸福。
今天?
当唐昂进入了厢房内才意识到,今天原来是墨磊的生日。
个头高大,壮实得像一座小山般的墨磊坐在桌前。他的头发又被盘成了一个独特的,油光锃亮的发髻。那是只有在他生日的时候,婶婶才会亲自动手帮他盘成的。虽然墨磊也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发髻,唐昂能看到他背着婶婶的时候在悄悄地吐舌头。
午饭仅限于家庭内部,唐昂知道晚餐的那一顿才是正式的大餐,就和以往一样,叔叔会把整个横沙镇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过来,共同庆祝墨磊的生日。
“来了?”墨笛瞥了唐昂一眼,淡淡地问了一句。
唐昂静静地来到桌前坐下,他没有回答叔叔的意思,因为他也知道叔叔的这句话并没有想和他交谈的意思。
“我说你,能不能把头发稍稍理一理?今天怎么说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婶婶陆芸看着唐昂发起了牢骚。
“哦。”唐昂无心地回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的发型其实和墨磊并没有太大关系,因为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会被要求呆在厨房里不能出来。“不能让兰溪楼的客人看到,一个白皮肤的魔鬼藏在这里。”这是婶婶很多年前告诉唐昂的,那个时候唐昂还只是个孩子。
丰盛的大餐一道道地摆上桌来,墨笛和陆芸都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箸,最新鲜的鲈鱼,是厨房赵大叔半夜里从江钓的渔夫那里买来的,松茸烧鸡的松茸,唐昂可知道要花上至少十块刀币。还有那盘清炒芦笋,大小完全一样的刀工一看就是迅妈自己动手的。可这些都几乎原封不动地摊放在桌上,就连平日里胃口如牛般的墨磊竟然也没有狼吞虎咽。
唐昂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便伸出了筷子大快朵颐起来,不管怎么样,填饱自己的肚子才是最重要。
“都没点儿吃相!”陆芸皱了皱眉头,他转而看着自己那安安静静的孩子,又露出了笑意。
“嗯,这才是我的孩子。”墨笛也点点头,似乎对于墨磊今天的表现很是满意。“晚上准备好了没有?湘一的院长可是要来亲自接见你哦。”
湘一的院长?
大湘郡三所最顶尖的学堂之一,有着无数学生晋升入王廷学堂的傲人历史,在大湘郡比郡守大人还要贵气的学堂院长要来参加墨磊的生日晚宴?
唐昂简直有点儿不可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叔叔。
墨笛似乎很满意唐昂的表情,于是不急不缓地多说了两句,“原本我可是没有那面子请得动院长大人的,不过正好前些日子院长父亲病重,急需三尾金钱鲤来治病。我发动了整个镇子的渔夫在江里呆了一周,终于把这三尾金钱鲤给逮住送了过去。这救命的恩情哪怕是院长大人也不得不还啊,哈哈。”
又似乎是对于自己的作法颇为得意,墨笛捋了捋自己的长髯,又轻轻地抿上一口菊花台的美酒。
这么天大的恩情,看来墨磊进入湘一学堂已是不难。但是毕竟是湘一的院长,哪怕是内定的过场,几句考究也还是必须的。这下子唐昂终于明白墨磊为什么闷闷不乐了。头脑一向简单的他想要在湘一的院长面前一鸣惊人实在太难,估计叔叔婶婶托人帮他写了不少文章诗句,可是就凭墨磊?七言被他背成五言的水平,看来晚上注定是个艰难的夜晚。
“学堂李老师帮你准备好的那首小诗可以背了吧?”墨笛问道。
“没……”墨磊哭丧着脸摇摇头。
“那文才子帮你准备的那几句古语呢?可以解释了吗?”墨笛再问。
“还没……”墨磊继续摇摇头。
“别急啊,我们的磊儿肯定是太辛苦了,从学堂结业没有几天,都没有休息又要准备去湘一学堂,不是生日嘛,随意吃个饭不就行了……”陆芸十分关爱地摸了摸墨磊的发髻,帮他开解道。
“诶,过场还是要走的嘛,”墨笛并不生气,只是沉吟思考了一会儿,“对了,这个小子不是在前些日子偷用我的笔墨写了两幅字吗?看上去还不错,要不然拿给院长品鉴下?”
“那字迹拿得出手?”陆芸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还行,文才子看到了都觉得好。”
“那么,要他多写几副吧。最好把李老师的那首诗也抄上。”
墨笛和陆芸肆无忌惮地在讨论,他们嘴里的那个小子便是唐昂,可是他们连正眼都没有看一眼唐昂,似乎他就是空气一般。
唐昂也对此早已习惯,他只是耐心地吃着餐盘中的美食,完全没有理会这段关乎自己的对话。
而他们讨论的结果便是,需要唐昂在下午的时候,将墨磊那些背不下来的内容写下来。然后当做天才墨磊的作品,呈现给湘一学堂的院长。
“听到了吗?下午全部要写下来。”陆芸冷冷地嘱咐道。
“哦。”唐昂不敢多出声,只是小心地咽下最后一口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