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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酒楼生意极好,隔着数十步远都能听到里头嘈杂的嬉笑声,还有压低了的声音窃窃地点缀在其间,像是在一块巨大的天河幕布上,点缀上几颗刺眼的星星。
云棽随着姜佘跨进酒楼,店小二一手端着盘子,隔着老远叫了声:“姜公子且等片刻,小的这就来。”
姜佘许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微微颔首,并无不快。
云棽便随着他在一侧等着,想来姜佘也是熟客,店小二才能这样熟稔地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哎,你可听说了?”隔壁桌上的人刻意压低声音,可那声音还是丝毫不落地传进云棽耳中:“前些日子宫里那薛公子,随着皇上去围场打猎中了一箭,现在人还在宫里躺着呢。”
云棽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彻骨的冷水,周身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可不是,这消息都传开了。宫里的人说是意外,可你想想,那薛公子那样受皇上宠爱,可不碍眼么。想除掉他的人后宫朝堂遍地都是,若是撑不过去了也不奇怪。”另一人接到。
云棽双膝一软,忙伸手扶住一侧的桌子,勉强站稳身子。
“你们说的薛公子,可是薛楚?”云棽颤声问他们。
那人转脸笑着瞧她,像是她问了一件极可笑的事儿一般:“自然是薛楚薛公子,这宫里能得皇上荣宠的,除了他还有别人不成?”可很快,他看到云棽的面容,笑意僵在脸上,“姑娘,你没事儿吧?”
云棽无力地摇摇头,她想,她的面色一定青白的吓人。
“内人身子不适,让各位见笑了。”姜佘轻轻伸手揽过云棽,垂眸柔声笑道:“阿棽,走吧。”
云棽颓然点头,任姜佘将她领到二楼的包间去。这里风景极好,一扇绣花屏风,一张四脚小桌摆在窗下,临窗可见街上景观,既舒适,又安静。
“看来我猜的没错。”姜佘亲自给云棽倒了一杯茶,唇畔微扬:“你果然是楚国人。”
云棽啜了口茶,神智渐渐恢复了清明,慢慢地道:“是,我的确是楚国人,你口中最拘礼数的楚国人。”
姜佘笑起来:“你还记着这仇呢?当真是个孩子脾气。”
见云棽要辩驳,姜佘干脆地道:“不只是我,怕是在顾相和太平眼里,你也不过是个孩子。”
云棽想了想,有些沮丧地承认他说的没错。
店小二送上一壶酒来,搁在桌上,又撩了帘子下去了。
姜佘举起酒壶,轻轻一嗅,微微阖上眼睛,由衷赞道:“古井贡酒,入口香醇,回味柔和。当真是好酒。”
说着,他先替云棽斟满了酒,将酒递到云棽面前,笑道:“心情不畅的时候便喝酒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云棽也没推辞,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
姜佘笑她仓皇的模样,举起酒杯极优雅地慢慢品了一口,微微颔首,像是在赞这酒的口味绝佳。
“喏,小丫头。”姜佘笑着调侃她,“我起先听说楚国人对皇室格外推崇,原本我还是不信的,如今瞧见你,倒信了七八分。”
“也未必全都推崇。”云棽慢慢地说,“若是都极敬重皇族人,楚国上下一心,又怎么会覆灭呢。不只是楚国病入膏肓的缘故,楚国里有人妄图取而代之,与卫国皇帝勾结也是原因。”
“嘘----”姜佘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点在唇上,示意她悄声些,“都到了今日这个局面了,哪还有楚国卫国的分别?天下可不尽是卫国么,你方才这番话虽再诚实不过,可若叫有心人听去,不是白白给你的顾相添了麻烦?”
云棽辩驳:“什么我的顾相,我同丞相可不是你想的那般。”可她心思沉下来细细想想,姜佘说的却也没错。
如今自己暂住顾府,若出言不逊,难免多生事端。自己的性子一向有些冲动,从前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并未吃过亏,才始终没能改了这焦躁的性子。如今只剩自己单打独斗,唯有谨慎再谨慎才行。所幸她性子虽冲动,却也知道审时度势,该忍则忍。
“你方才的话像是有些见识的。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懂得时事,真令我刮目相看。”姜佘笑着替她再次斟满了酒杯。他的五官分明端正而清俊,可偏偏笑意弥漫时便带出一股子戏谑的气质来,让他显得像是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云棽没有回答。这些话从前是阿楚对她说过一些的,她曾按照娘亲教的,一板一眼地跟阿楚说,女子不该摄政,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过多干政,恐日后不便。
阿楚当时还是有着绝美容貌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可她知道他那时便胸怀天下。
他微笑着伸手轻轻拉着她的手,柔声道,阿棽,可你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是一般女子啊。你是我将来的正妻,是要同我一起征战天下、俯瞰众生的人。你不该被传统的礼法束缚住,就算天下都反对,只要我护着你,敬着你,爱着你,我便决不允许任何人多说半句。
云棽有些庆幸自己在姜佘的话中回忆起了阿楚本来的模样,让她在这些繁琐的俗事中觅得一丝安慰。
哪怕她才刚刚为他寒了心,可只要她还记得那一丝丝回忆,就可以将自己慢慢变冷的心一点一点暖回来。
“姜公子既不算丞相的朋友,想必是太平姑娘的好友了。”云棽转了话题,也学着姜佘的模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酒,“否则那相府后院也不是谁都进得的。”
“我同太平关系倒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说到此处,他一改之前戏谑的神色,笑意微微一敛,眉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苦涩来,过了片刻,他呷了口酒,重新笑开,“只是如今也好,既算不得至交好友,也绝不是仇敌。你便当我们是故交吧。”
云棽道:“你方才也说了,如今天下尽是卫国的。旁人称楚国早为旧楚,为何你却仍以楚国称?”
姜佘像是听了一件再有趣不过的事儿,大笑了一番,才开口道:“难道你竟不知太平同我皆不是卫国人?卫国人如今自然将楚国齐国皆称作旧楚旧齐,或许更早些,他们便将这天下视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可这说到底也不过是卫国人的心思,对我们这些被卫国灭了国的人,不过是在卫国谋生计罢了,骨子里却还流着故国的血呢。”
他抬眸看着云棽,双眉一挑,复又是那副戏谑的模样,“难道你不是么,小丫头?”
云棽心里不满他这样带着玩笑的口气叫自己做“小丫头”,可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既是一针见血,又令人无法反驳。
“我就算是吧。”她最终开口道:“可有什么用呢?如今天下大局将定,楚国已经灭了,齐国更是在五年前便被卫国攻占,结局是改不了的了。”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些灰败的模样。
姜佘笑道:“现在说这话怕是为时过早。当今天下局势未定,边关不宁,齐楚旧部蠢蠢欲动,只等着一个名正言顺的有识之士振臂一呼,那时必定是一呼百应,群雄皆起,你信么,小丫头?”
他看了看云棽有些迷惑的神色,勾唇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黄澄澄的金子,指了指楼下,那里车水马龙,喧闹熙攘中透出一股子祥和安宁的氛围来。姜佘将金锭子举到床畔,唇畔微扬:“就像这样。”他轻轻松手,像是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大的石块,陡然激起一阵石破天惊的惊呼声。
紧接着,男人女人们的叫喊声响彻天空,杂乱地脚步声,骏马的嘶鸣声将方才的安宁击的粉碎。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怕也正是如此了吧。
姜佘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手中慢慢转着小巧的酒杯,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小丫头,瞧见了么?这天下安宁的局势,不过是表象。破坏它,只需要一颗金锭子。”他仔细地品着酒,有些满足地伸了伸懒腰,慵懒地支起下颌来,“若当真有这样名正言顺的人,将齐楚旧部集结起来,那当今皇上可有的忙了。”
云棽盯着楼下争抢的场景,过了一会儿,金锭子被一个体型健硕的壮年男子握在了手中,向上一举。金子在阳光下灿灿地发着光,格外耀眼,格外醒目。“都散了吧,散了吧。”她听到有人喊着。那些方才为了争抢这块金子打的头破血流不分男女的人正了正衣冠,只是叹息一声,遗憾着摇头走远,却并未再上前争抢。底下复又恢复了平静,像是方才的模样不过是幻境。
“他们为何不再争了呢?”云棽问。
姜佘的目光连半分也没有看到楼下去,只是举着杯笑道:“想必那夺到金锭子的人太强,他们不敢上前,对么?”
云棽看了看那壮汉皱起的眉,和强健的身子,由衷地点头。
姜佘见她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道:“所以啊,小丫头,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道理呢?”
云棽思忖片刻,道:“想必是因为强者总令人心服口服的缘故。”又瞄了那壮汉一眼,她吐了吐舌,“便是口服心不服,也没那个胆量再去争抢了,对么?”
姜佘笑起来:“正是如此。所以啊,这同当今天下形势倒是如出一辙。”
云棽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这酒很清澈,酒香却浓郁醇厚,格外诱人:“公子是说,需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令人心服口服的人站出来,才能令天下人上下一心,平定大局,对么?”
姜佘眨了眨眼,自顾自地品着酒,笑道:“这可是你这小丫头说的,若叫人听了去,可记着,同我半分关系也没有。”
云棽抿了抿唇,心神微微一定。
姜佘送云棽回府时,云棽终究忍不住问道:“公子能否告知,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姜佘照旧是满不在乎的笑意,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挂个闲职,徒有虚名罢了。在朝中说不上话。”
“原来如此。”云棽有些失落。
姜佘笑着揉她的头顶,微微俯下身子,这样便可以同她正正好好地四目相对了:“怎么,小丫头?我虽不算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可酒钱还是付得起的。下回还同我喝酒么?”
云棽忙点头:“自然是要喝的。”
“回去吧。”姜佘直起身来,伸手轻轻推了推她,满面的笑意,“我在这儿看着你进去。”
云棽不知怎么的,心里久违的安稳和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