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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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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棽自那日回府后,又是几夜几夜的辗转反侧。她想进宫,想知道阿楚的消息,想亲眼看看他如今好不好。哪怕还是做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她也甘之如饴。

    等到后花园里的桃花开满了的时候,顾长生终于回府了。

    云棽得到消息后连妆也未上,只是素着一张面便匆匆赶到书房去见顾长生。门口的侍卫先是阻拦,说要进去通报,后来里头传来承安的声音,说是爷说,让云姑娘进来吧。

    春季本就暖意融融,饶是这样,书房里照旧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屋子里甚至还笼了炭盆,甫一踏进,便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直暖的人憋闷地透不过气来。

    顾长生斜斜地倚在软榻上,太平正拿着一件大氅轻柔地盖在他身上,口中冷道:“这些日子在宫里熬着,连药也未用,活该你如今这样病着。”

    顾长生伸手轻轻按了按太平的肩,面色微微软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柔声道:“太平,我该用药了。”

    太平的神色微微缓和下来,将大氅盖严实,冲云棽微微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匆匆走了。

    云棽细细端详了下顾长生,他比之前相见又瘦了些,下颌尖尖的,两颊微微陷下去。大氅下的身子有些纤弱,容色苍白,看来倒像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饶是如此,云棽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叹,他依旧是好看的,周身那股子风华和气度,便是病歪歪的,也丝毫未受损害。

    “你身子怎么越发差了。”云棽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在他面前蹲下,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太平姑娘说你总不用药,你再如何也不该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也别让我们心急了。”

    顾长生微微笑了一下,云淡风轻地说:“是么?我倒觉得比前几年好些了,起先连走路都不成呢。”

    云棽记起自己昔年在楚国初见他的场景。那时他的确更病弱些,整个人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百年才产一匹的天蚕丝锦袍,腰间配着一块清透的玉佩,乌黑的发用金冠在头顶束起,一双晶亮的眸子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底。

    他本就肤白,那身锦袍愈发衬得他双瞳乌黑,风华绝代。按说,卫国人皆是骁勇善战的,肤色黝黑,身形高大乃是寻常事。顾长生许是体弱些,生的很是精致,并不像是寻常的卫国人。

    “的确。”云棽有些怀念地笑起来,“你那时的确更病弱些,我送来的千年灵芝,你可用过了?”

    顾长生笑:“用过了。托你这千年灵芝的福,身子才日复一日的有所好转。说来也怪,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倒是再没见过那样好的灵芝了。”话音方落,他整个人便剧烈地咳了几声,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

    云棽忙给他顺了气,又飞快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参茶,扶着他喝下。见他神色略有好转,才将那盏茶递到他手里,让他捧好。顾长生起先有些不愿,云棽便佯装生气,霸道地说:“这可由不得你。管你是丞相还是百姓,你在我面前可就是个病人。病人就该好好听话,轮不到你自己做主。”她将他手中的茶推着往上送到嘴边,催促道:“快喝,喝干净。”

    顾长生拗不过她,只得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那盏参茶,神色颇为无奈:“你这丫头,拗起来倒同我娘亲一般。”

    云棽笑盈盈地瞧他:“那你娘亲定然也同我一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顾长生又好气又好笑地垂眸看着她,见她满脸的自得,忍不住笑:“你可真是不害臊。”

    两人这样静静地待了片刻,云棽背对着顾长生在他面前的羊绒地毯上席地而坐,盯着面前炭盆中不时哔哔啵啵跳动着的火星。屋里点着带着药味儿的兰花香,幽幽的。熟悉的兰花香气让云棽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疼了一下。

    良久,云棽开口叫了一声:“长生哥哥。”

    “恩?”顾长生的声音隐隐有些讶异,想来自从她再见到他就再也没像小时候这样称呼过他。

    她心底或许也曾经真的怨过他吧。

    “我爹死的时候,很狼狈么?”

    身后的顾长生沉默了片刻,轻轻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是个英雄。到最后都没低过头,你要为他自豪,知道么?”他手下毛绒绒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他又说:“阿棽,你爹虽不是我亲手杀的,可我却也脱不了干系。你要恨我怨我,我自然也没话说。”

    云棽摇摇头:“我不懂事儿,却也不是个糊涂人。我听阿楚说,其实楚国早就腐朽到根里了,即便不是卫国,它的命数也到尽头了,长生哥哥,我没法怪你。”

    顾长生没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幽幽地一声叹息。

    “可我如今求你件事儿,你可要应我。”

    顾长生微微颔首:“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我也是应的。”

    云棽转过脸来,殷切地看着顾长生:“长生哥哥,你把我送回宫吧,好么?”

    顾长生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眸子如同初见那样,黑魆魆的,像一口又深又冷的井,望不到头,也砸不起波澜。只是那目光却像是能一眼看穿别人似的。他淡淡道:“是为了薛楚。”他的语气格外笃定,这话半分疑问也没有。

    云棽小心翼翼地瞧着他:“他伤的重么?”

    顾长生静默片刻,微微颔首:“恐有性命之忧。”

    云棽突然就哭了。

    攒了太久的委屈,怨恨,悲伤像是被这一句话打开了,找到了出口,才用眼泪的方式一齐倾泻下来:“卫国宫里有那么多的名医,难道就医不好他?他们竟医不好他?全是废物!废物!”

    她用力嘶喊着,直到嗓子微微嘶哑,才慢慢地住了口。

    顾长生静静地看着她,轻轻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怀里。

    他的身上有着同阿楚类似的兰花清香,云棽嗅着他怀里的气息,慢慢地安静下来。

    顾长生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幽幽的,冷静至极,听不出丝毫感情:“阿棽,你若决定好了要回宫,我不会拦你,也不想劝你。只是希望你要好好想个清楚。薛楚如今生命垂危,他若是死了,你在宫里惟一的心思也就断了。只是那时你再出宫也难了。”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焦躁的小猫:“你可想清楚了?”

    云棽的声音闷闷的:“想的再清楚不过了。”

    顾长生幽幽地一声叹息:“你这傻孩子。”

    “也罢,也罢。”顾长生微微阖上眼睛,他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带着格外的倦容,“阿棽,出了这门,我便再也护不住你了。我再如何位高权重,也不能肆意干涉皇宫诸事,往后的路,你自己小心,知道么?”

    云棽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露出一个笑脸:“长生哥哥,你瞧,我欠你的恩情怕是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了。下辈子我就跟在你身边做个小丫头吧,或者像太平姑娘一样,一心一意地服侍你,好不好?”

    顾长生见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是哭笑不得,伸手将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是存心要我愧疚呢,你没有欠我,反倒是我在还你呢。”

    云棽只当他在为爹爹的死自责,扁了扁嘴,摇头道:“你可不要再自责了,否则我也要难过了。”

    顾长生轻轻勾起她的脸,细细地端详片刻,笑着替她将眼泪擦了干净,复又倚回贵妃榻上,轻声道:“去吧,去找太平。”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他苍白纤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唇上,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像他方才抚着她的脑袋一样,没有分毫热度。

    云棽站起身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格外病弱的身子,心里有些难过起来。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一遍一遍地叮嘱他:“你要听太平姑娘的话,多用药,好好歇着,知道么?”她说着,又竖起眉来,佯装生气:“否则下回可不要来见我。”

    直到顾长生笑着应了她,她才露出一抹笑意来。

    她推开门,阳光明亮的有些刺眼,书房前的玉兰花开的正艳。清明等在门口,替她撑起一把伞。

    说来也怪,她不过才在这小屋里待了一个时辰,可竟像是回到了当年他们把酒言欢的小院里。

    她忽然很想赖在这里,安安稳稳地阖上眼睛睡一觉,醒来时发现国破家亡都是一场噩梦,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