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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一转头看到皇甫熙亮晶晶的眼神,霎时笑道:“少爷也是闻到香味儿醒过来的了吧?也不知道李记用了什么配方,糕点做的就是比其他人家香甜,光是嗅一嗅都流口水——婢子已经给老太太和小姐们都送过了,少爷放心用吧。”
皇甫熙一见这名婢子分外亲切的态度,赶忙从记忆力搜寻她的身份,很快松了口气——这是原身主人母亲周氏的陪嫁丫鬟橘红。
可正院婢子们目前都四处活动,试图寻找出路不随自己去燕地,橘红这热切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安,想要试探一二。
他乖巧的伸出手让婢子擦净掌心,随即被抱到桌前,捧起一块红豆糕慢慢啃着,状似不经意的说:“晚上还要用膳,剩下的你拿去吃吧。”
李记的糕点不光价格高昂到令人望而却步,“限量”的特点也让家中主人都不是想吃就能随时吃到嘴里,婢子能闻闻香味儿就不错了,哪吃过呢,皇甫熙随口一句话便让橘红高兴得放松了警惕。
橘红惊喜的笑着说:“谢少爷赏赐,趁着霜染她们都去太太房里了,婢子可把糕点独吞了!”
皇甫熙伸长胳膊将餐盘推到桌几另一头,自己继续像只小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子用力嚼着红豆糕,让香甜的气味充满唇齿,他含着满嘴食物,声音模模糊糊的询问:“橘红,你跟去燕地么?”
橘红接过小主人推到面前的红豆糕,捧着糕点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甜味儿在口腔里散开,她霎时眯起眼睛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听到小主人的问题想也不想便答道:“婢子是太太带进门的,少爷去哪,婢子自然跟去哪。”
皇甫熙仰起头,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小声说:“燕地苦寒,你是阿娘带进门的人,若不想去,我去求太太给你在家中另寻一份松快的差使留下,反正过几年我就回来了。”
橘红顿时没了用点心的心情,一把将红豆糕放回餐盘里,直接跪到皇甫熙面前,神色郑重的说:“太太待我不薄,她走前只放心不下少爷,婢子贱命一条、无牵无挂,恨不得以身代。少爷明知道燕地苦寒,婢子怎么放心少爷独自过去?若婢子贪图安逸留在京城,死后没脸见太太了。”
皇甫熙自打醒过来,身边围绕的都是顾惜身命之类,何曾见过忠仆?橘红这一跪一哭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了。
皇甫熙赶忙解释:“你愿意跟我去,我心里高兴,只是怕你舍不得家人,毕竟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橘红抹掉眼角的泪水:“婢子没有家人,家中贫困,父母将婢子卖了为奴为婢,婢子没什么可说的,但爹娘看婢子相貌周正就想把我卖到堂子里供弟弟去学堂!若不是小姐心善,买了婢子,婢子现在不定沦落到什么肮脏地去。婢子便是随少爷去燕地一辈子回不来也不后悔,她们都不去才好,省得伺候少爷的时候,婢子插不上手。少爷别劝婢子了。”
皇甫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抓着头皮说:“孙乳娘也要离府了,日后你跟着卫妈妈学,我身边的事儿由你拿主意吧。”
主管少爷身边的事情,就等于将橘红的月钱再提高两番,橘红没想到今天除了吃到李记红豆糕之外,还有更好事儿等她,不由得眉开眼笑:“多谢少爷,婢子一定尽心竭力!”
皇甫熙咬了一口红豆糕催促,含混的催促:“你别说了,快吃,凉了就变味不好吃了。”
果不其然,当晚孙乳娘就在晚膳后跪在皇甫熙脚边磕了三个响头,拿出“亲子病重,她放心不下”的理由,要求退出随行燕地的名单。
橘红闻言气得咬牙切齿,可皇甫熙偏偏摆出一脸懵懂的模样,指着让橘红说:“橘红,给乳娘取五百钱。”
随即转头,冲着孙乳娘说:“橘红过去跟在阿娘身边,你把掌管钥匙交给橘红就成了,日后我的事交给她管。你回去不用惦记我,好好照顾儿子就行了。”
橘红面色不愉的将好大一包钱塞进孙乳娘怀里,哼声道:“少爷待人太软和了,这种拈轻怕重的就该狠狠罚过打出去,您还给她钱!”
“奶了我一回,总是缘分,好聚好散。”皇甫熙笑眯眯的对橘红说完,一句挽留的话都没留。
孙乳娘脸色惨白的被派仆从送出宅院,站在角门口橘红横眉的对门房说:“孙乳娘不愿意回来,日后也不用回来了。你们不要再放她进院子。”
“橘红姐姐这话说得,太太早上就叮嘱过,孙乳娘走了就和皇甫家在没关系了,不准她入门。”门房笑嘻嘻的说了一句,当着孙乳娘的面狠狠甩上角门。
皇甫家不缺银两,可皇甫熙偏要给又沉又占地方的铜钱,孙乳娘捧着钱离开,既能让人知道皇甫家念旧情,又能看出两家至此彻底没了关系。
——没有皇甫家的金字招牌在前面顶着,看孙乳娘日后还能不能过得像如今这么惬意。
皇甫熙不是非要跟孙乳娘过不去,但家主即将带着家里唯一男孩远行,本就有人想看皇甫家是不是好欺负,孙乳娘等一干下人还故意在这时候给他们添乱,不惩治一二,真要让什么牛鬼蛇神都出动了!
橘红面带疑惑的回屋把话学给皇甫熙听,皇甫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屋子里伺候的婢子们闻言却浑身颤抖,她们这几日都上蹿下跳的想留在府中,此时吓得双股战战,纷纷垂头不敢看皇甫熙的眼睛,终于意识到照顾的这个乖巧可爱的男孩是家中嫡子,他能决定奴仆的去留生死!
上赶子不是买卖。
皇甫熙不准备动用暴力手段,可出门在外指不定有什么样的危险,他断容不下三心二意的仆从同行。
——父亲亲口说过“燕地之行怕是不平静”的话,随行燕地的仆从若是心有他念定不会竭心尽力,不知道造成什么疏忽就会让他们父子俩栽大跟头。
“今天去太太屋里的,可见都是不想和家人分开,你们便都留在府里吧。”皇甫熙撑着桌面站起身,动了动端坐得发麻的双腿,“我年岁渐长,也用那么多婢子伺候了。爹爹原本就没打算多带身娇体弱的婢子,既然你们提前找好了出路,正好省得我和爹爹费心思——橘红,给她们每人发一百钱,今晚就送去让太太处置,我不想再看到她们在眼前乱晃了。”
说完这些,皇甫熙看也不看跪了一地的婢子,抬脚跑去皇甫斌的屋子,一声不吭的往父亲身边一坐,生起了闷气。
安排儿子就住在自己屋后,为的便是他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能立刻知道,眼下皇甫熙闹出这么大动静,皇甫斌一清二楚。
他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学着男孩的姿势抱膝靠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整治完伺候你的人了,怎么反而生气了,这时候不该高兴才对么?”
皇甫熙仰头看了父亲一眼,侧了侧身枕着父亲的肩膀,闷声道:“燕地苦寒,不如京中繁华,她们不愿意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儿子都明白的——知道再也见不到阿娘的时候,我也特别难受。爹爹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儿子早就想好了,把她们都留下,留随爹爹一起走的管事媳妇照顾。”
皇甫斌闻言笑开了,摸着儿子顺滑的发丝道:“那你现在求仁得仁,又难受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不舒服。”皇甫熙撅着菱形的小嘴,仍旧一脸不高兴。
皇甫斌眼见火候差不多,终于正色道:“你不满的是奴仆对自己的欺瞒哄骗。你为主、她们为仆,主人无论如何对待仆从都合理,他们只有听从你命令的,断没有给你脸色看的份!日后不要为这些不必要的小事分心。记住,你手里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奴仆是不值得你费心的。”
“阿忠,去把那几个丫鬟都卖了。”皇甫斌轻描淡写的吩咐一句。
后屋没多一会便响起婢子们的啼哭声,但转瞬之后,连这点声音也被捂住,只剩下隐约的呜咽。
皇甫熙听了这番话,瞪大了一双眼睛,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都说不出。
他原本这出戏,是为了彻底打碎小夏氏在家中的权威而故意为之,没想到发觉这位后娘不同于自己猜想的同时,还等到这场戏的皇甫斌却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封建家主教育课!
“……我不明白,我、我需要想想。”皇甫熙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皇甫斌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笑着说:“夜深了,回去歇息吧。过几日就动身了,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清楚。”
“是,爹爹。您也早点休息,别累着了。”皇甫熙下意识的接上一句,目无神采的走回屋,爬上床榻用被单将自己紧紧裹住。
忽然之间,他深刻而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过去为了带来的“远见”而洋洋得意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东秦不是他熟知的世界,这里充满了上下阶级不对等的压迫,如果不能延续家族荣耀继续做人上人,便只能如同被皇甫斌随意处置的婢子一般任人宰割!
这件事传递出的深刻含义犹如当头棒喝,皇甫熙第二日醒来,非但没因看透了摆在眼前的路而神清气爽,反而显得有些抑郁,直到房间里再次传来熟悉的红豆糕香气才猛然坐起,不管不顾的跑出院子,一路追到侧门口拦住马车。
“皇甫少爷有事?”接手每日买送糕点的寺人笑眯眯的询问,神情自然得仿佛没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皇甫熙气喘如牛。
皇甫熙猛然想起自己不识字,没法给十二公子写信,一时间憋得小脸通红,尴尬的站在原地。
寺人久居深宫,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眼见皇甫熙一脸羞窘,立刻笑着打圆场道:“奴婢元繆,在公子身边伺候,算是个得用的。皇甫少爷有什么话想对公子说,不妨让奴婢转达。”
皇甫熙看了看元繆,迟疑了一会,最终舔着嘴唇,压低声音说:“十二公子,他在宫中累么?”
听到这问题,元繆一下子乐了,他低笑几声才清了清嗓子回话:“看皇甫少爷说的。公子三岁开蒙,刚过了四岁生日陛下便择选名将教导武艺和剑术,前些日子已经开始学着用弩了,哪能不累呢。”
“不,我问的不是这种累……”
元繆听到这句低语脸色不变,客客气气的回话:“公子如何想的,奴婢不清楚,但以奴婢愚见——这人呐,动脑子命令人的总比动手服侍人强千百倍。”
皇甫熙闻言神色郑重向元繆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开才走回院中。
元繆回到宫中一字不落的将皇甫熙同自己的对话报给如意公子,如意垂下眼睫,带着点莫名的开心想:你是看出我在宫中处境艰难,关心我么?
……唔,皇甫熙好像很嘴馋,前往燕地没有红豆糕吃他肯定觉得很难过,不如送个厨娘当辞别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