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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牛大吼一声,整棵树给他倒栽入冰河去。
河面上正结了一层薄冰,给王二牛这一记倒插树,冰裂洞陷。
河面上,冰块互撞出清脆的声音,兀然露出这样一大截树根来,和泥带土、枝断叶离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陈妖精把毛丰源等人带来市肆,一行人去给李立华贺寿,一连串的发生的变故,现在已日薄西山,夕阳斜晖,正是微雪后的黄昏,照在庭院街心,本有一番诗意和寂意,但给王二牛这一搞扰,一切景象都乱七八糟了起来。
王二牛把树栽到河,但李祥仍平平掠起,绕着他身边转,似乎只待一击。
一击要命。
王二牛振起极其厉烈的气势,不让他有机会出袭。
那就像风雷中的一只蚊子。
风雷可以把大树连根掀起,但不见得就能令一只小蚊子翅断骨折。
李祥似是在烈风狂里身不由己、岌岌可危,但亦似在狂风游荡自由自在,毫不费力。
风暴总有止歇的时候。
王二牛也终有力竭之时。
这种时候,已快到来。
陈妖精看在眼里,无论他的神情怎样保持轻松,眼神都抑不住地流露了忧虑之色。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又道:“你想去助王二牛?”
陈妖精摇头。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语音这才有了些变化:“怎么?他不是你的朋友么?”
陈妖精先是纽动腰身,然后是压腿、辟脚,接下来是旋动足趾、转动足踝,一面道:“可是李祥也是你的朋友。我是想过去,但你不会让我过去的。”
那低沉柔声道:“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有同一条阵线和不同一条道上的,”陈妖精大力转动颈筋:“你跟我就是不同一条阵线的朋友。”
那低沉的声音柔柔的道:“你现在是先作热身,活活筋络,然后一举把我干掉,才去救你的朋友了?”
陈妖精俯身触地,但眼睛却一直不离那语音所在:“总比我现在贸贸然的去救,结果死在你的手下的好。”那低柔的声音仍是沉沉地道:“说的也是。”
陈妖精长叹一声道:“我很怀疑。”
那低柔的声音低低地问:“怀疑什么?怀疑我是谁?”
陈妖精一句一叹的道:“你当然就是易南千千,我已不必怀疑。我怀疑的是:我们是不是真有必要,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在这儿拼个死活?”
那低沉而柔的声音也静了一会,才道:“人生有很多战役,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尔的。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我虽是朋友,但却站在不同的阵线上,你要去李府示警,救你的朋友,但我们要是让你这样做,我们既会受到处罚,而且情难以对唐二哥。这场仗,我们只好打定了。”陈妖精叹息着说:“我以前,很懦怯。只喜欢将精力都花在打扮上面,有几次,面对大伙儿的生死关头,我总是为了一己的私利和顾虑,袖手旁观,不敢勇进,结果却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他陪笑着道:“遗憾是终身不能弭补的,否则就不叫做遗憾了。所以,我凡是遇到该出手的事情,一定会出手;凡是遇上必要的战争,我决不回避。”
那低沉柔的语音在林子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妖精的视线就在这时转了转:面对大敌,除非必要,绝对是要聚精会神的。
可是他忍不住关心。
关心王二牛的安危。
他一瞥之下,已看见李祥作出了反击。
李祥手上正拿着一件事物。
一件东洋鬼子的武器:刺刀。
王二牛就像一座山。
他动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座走动的铜像。
他如此豪壮,就像一座铁壁铜墙,但却显然是怕了这捏在李祥手上的、小小的一枚刺刀。
一柄刺刀,可以杀人一千次。
也可以杀一千人。
李祥手上的刺刀,无疑就是最可怕的刺刀。
陈妖精一见,自是一惊。
他一惊之际,易南千千已率先发动。
敌手不能集中精神,便是攻击的最好时机一惊是假的。
对陈妖精这种“年轻的老江湖”而言,要去“看”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们可以凭感觉就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陈妖精深谙对敌之道,自然是个中高手。
他的分神其实一早已分了神。
因他耽心王二牛非李祥之敌。
他现在的分神却是假的、故意的。
他就是要引动易南千千来袭。
易南千千果然来袭。
陈妖精对易南千千的了解,只有八个字:“隔空飞身,易南千千”。
江湖中人对易南千千的了解,也只有这八个字。
也就是说,易南千千最值得留意和提防的,就是这:隔空飞身。
最紧要盯住的,也正是这江湖人闻名变色的:隔空飞身。
这到底是怎么一种功夫?
是身法还是暗器?
这种功夫能隔空伤人、杀人,首先便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境,还是什么个样子的暗器?
是暗器还是功夫?
都是。
是功夫,也是暗器。
人就是暗器。
易南千千把他整个人“扔”了过来。
他的头和脚屈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飞鸟。
陈妖精疾退。
他不接。
他不敢硬接。
一个人既然敢把他自己的身体当作是“暗器”,如果不是艺高,绝对不敢如此胆大。
因为大胆往往是要命的。
至少很容易要了自己的命。
以易南千千的来势,简直无瑕可袭。
他自己无瑕可击,但对敌人却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击,就算陈妖精退避,也没有用。
如果易南千千发出的暗器,那么一击不用,就要落空,就算还能伤人,也势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奋击。
不过,这在易南千千而言,却可以绝对的做到:不中目标,决不罢手。
因为,他的人就是他的暗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人。
陈妖精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只好迎战。
他飞身上前,出掌,然后突然像被飞了出去似的,落在丈外,捂胸,脸上泛起了一阵阵惨白。
显然是吃了亏。
吃了不小的亏。
陈妖精、王二牛跟易南千千、李祥交手,都似是落了下风。
何小婉一见,本想遣高大壮去李府,她先助陈、王二人退敌,可是就在这时候,来了唐奥运。
唐奥运身旁,还跟着一名精光熠熠的老人。
高大壮一见唐奥运,火气就上冲:“你干的好事!”唐奥运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高大壮怒笑道:“专门破坏你干的好事的人:“站在一旁白发皓然的老人忽道:“你们这几个人,常常鬼鬼祟祟,打听我们唐二哥的事、到底是什么居心?”
高大壮昂然道:“他要是不作亏心事,那怕我们打探?我们也才没那么个兴致要知道他的鸟事!”唐奥运负手道:“多管闲事,结果往往是不得好死。”
高大壮咧开大嘴笑道:“幸亏我一向不怕死。”
唐奥运轻描淡写地道:“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知死的人。”
高大壮哈哈笑道:“可是你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教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人怕你。”
唐奥运缓缓转身,望定高大壮。
高大壮忽然升起一种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恐惧。
他竟然会感到害怕。
唐奥运只盯了他一眼,他就感到震怖。
这感觉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几乎要退后一步,可是反而硬向前踏了一步,挺胸道:“你最多只能把我杀了。却不能使我怕你。”
唐奥运漠然一笑。
其实高大壮这一句话,胆已先怯了。
也就是说,他已自认为不是唐奥运之敌,已有“死在对方手里”的打算了。
唐奥运淡淡的道:“我一向只杀人,不吓人。”
何小婉忽道:“听你的口气,今天你是非要我们的命不可了?”
唐奥运瞄了何小婉一眼,视线移开,忽然,又着了她一眼,道:“很好看。”
何小婉有些不懂,大眼睛一睐:“嗯?”
唐奥运有点惋惜地道:一个这么美丽英爽的女子,不该死得如此之早。”然后他的语音又恢复冷淡:“可是这并不改变我要杀你之心,取你性命之意。”
何小婉显然有些紧张,清澈的潭水的美目也有些惶惧,但她显得饥瘦之身躯,却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她说。
“哦?”
“因为你怕我们知道你的秘密。”
唐奥运漠然不语。
“你更怕我们泄露了你的秘密。”
“秘密?”唐奥运摸摸下巴,饶有兴味地道:“我有什么秘密?”
“我查得很清楚,”何小婉道:“你要在兄弟盟掌大权。”
“我本来就是兄弟盟掌有大权的人。”唐奥运好整以暇的道。
“你要成为唯一的掌握权力的人。”
唐奥运淡淡一笑,只说:“权力跟钱财一样,只要开始拥有,谁都希望越多越好。”
“所以你打算在纵控兄弟盟大局之后,把这个实力作为本钱,加入龙太爷这一窝外通敌寇的狐群狗党,再来搞风搞雨,要成为横跨黑白两道,纵横上海滩的第一人。”何小婉娓娓的道:“你的野心很大。”
唐奥运盯住何小婉。这回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一双锋利的眼早已把何小婉杀了无数次。
何小婉却还是把请说了下去:“因此你急于在龙太爷、雷总探长面前立功表态,不惜同道相煎:先行布局,把伟华二党和上海滩的市井群豪一次招揽,一网打尽,要纳入你的旗下,谄媚你的主子。”何小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问道:“我说的对不对?”然后瞟向唐奥运。以一种可以酿醇酒的眼波。如果眼波真的可以酿醇酒,只怕十个八个唐奥运都要醉死了。可是唐奥运没有醉,更没有死。他连一丝醉意也没有。他连眼神都不厉烈了,只耸了耸肩,洒然的道:“有点像。”
何小婉侧首问道:“什么像?”
唐奥运忙答道:“你有点像。”何小婉又再问道:“像什么?”
唐奥运笑了笑道:“像朱小巧。”
何小婉一楞:“什么?朱小巧?”
唐奥运笑了,笑得很洒脱:“反正天下女人都一样,都有点像……”他还加了一句:“尤其是脱光了衣服之后,都是一样。”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抱着肘,大概是要看何小婉怎么个生气法。
只是,如果他真的是那么谈笑自若、轻松自如,却为何他的手指,不但有点发白,而且还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