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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丰源急奔静安寺。他身上还带看伤。伤口的血正渗透看衣衫。
静安寺是他与靳云鹏约好的,事后碰头的地方。
“毛丰源回来了。”
“毛丰源得手了。”
消息一个接一个,一次比一次更精确,更紧密。早在毛丰源前便赶回的靳云鹏饶是他平日沉着干练、喜怒莫测,此际也不免喜溢于色。能在柴老爷子遇刺之时,伸出援助之手,这等恩情,绝对能使柴老爷子亲近皖系军阀。
他一面传令:“快传。”另向左右两座“门神”吩咐道:“毛丰源胆敢狙杀柴老爷子,待我验明后,就给我当场击杀!”
两门神均恭声应道:“是!”当即发话叫刀斧手暗中准备。语音才落,毛丰源已如一支箭般窜入大殿。在冬夜里,他额上隐然有汗,衣衫尽湿。毛丰源一入大殿,便问:“靳云鹏将军何在?”
靳云鹏反问:“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毛丰源疾道:“路上遇到巡捕巡逻,我绕了段路。”
靳云鹏道:“你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不过我明日才能予你犒赏。你先回去吧!”
毛丰源一跺足:“这怎么行?”
靳云鹏道:“不行也得行!”
毛丰源叹道:“那也只好这样了!”说完,毛丰源便往外走。
靳云鹏对着四周的一干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名门神缓缓向着毛丰源靠去。
陡然,毛丰源已出刀。他一刀斩伤了正要拔出铁链子的“门神”。
靳云鹏变色。
毛丰源同时出剑。
他一剑刺伤了正要扬鞭的“门神”执鞭的手。
同一刹,他蹂身扑向靳云鹏。
靳云鹏比他更快,迎面一拳,咯地一声,毛丰源鼻骨碎裂。
靳云鹏变招更速,一脚踢在毛丰源左胁上,咯咯一阵响,至少有三肋骨断在这一脚上。
靳云鹏衣袖反卷,把毛丰源连刀带剑飞卷出去。
按着他发出一声断喝:“乱刀分尸!”
然后他返身掠向内殿。
他才不会去面对一名刚刚刺杀过国民政府要员的刺客。
而今任务已经完成,毛丰源必须死……
毛丰源已给他击退。
毛丰源已为他所伤。
靳云鹏身形甫动,倏然,飞跌中的毛丰源在半空奇迹般猛一挺身,“噗”的一响,一枚飞石,已迎面打到!
靳云鹏怔了一怔。
在这一刻里,他只想到:毛丰源已受了伤。这只不过是一小块石子!自己纵横沙场数十年,区区一枚石子能把自己怎样?怕什么?往后他已不能再想下去。
那枚石子,来得奇急,而且十分突然,他避不及,也闪不开,但若真要全身腾挪,也可以避重就轻,让石子击在别的地方,他自己至多在地上翻几翻、滚几滚、撞上些椅子、桌子和手下而已!
靳云鹏不想自己在手下面前显得那么狼狈。
他已运聚全身真气,要以铁砧般的脸来硬接这一枚石子。
可是他错了。
他不知道毛丰源这石子的威力到底有多大,也没料到毛丰源拚看捱他一拳一脚,来使他掉以轻心,才发生这一颗石子。
这一颗石子,已是毛丰源毕生功力所聚。
“喀”的一声,石子穿入靳云鹏前额,像打破一粒蛋壳似的,自后脑那儿贯飞而出,毛丰源一招得手,已藉靳云鹏一脚之力,掠出静安寺。
两座门神惊骇莫已,连忙扶住靳云鹏徐徐倒下的身躯,睚捱欲裂,怪叫起来。
一干侍卫,拔刀亮剑,猛追毛丰源。
毛丰源半瞬不留。
他断了骨头,但还有骨气。
他流了热血,但还有血气。
想要自己命的人,自己必须得先要了他的命。
他已得手。
他已甘心。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逃亡。
毛丰源开始了他的逃亡岁月。
逃亡的感觉是:你不甘心受到伤害,但偏偏随时都会受到伤害,而且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伤害到你。
逃亡不是好玩的。
毛丰源听过许多朋友讲述他们自己逃亡的故事:如果能够不逃亡,宁愿战死,也不要逃亡。一旦逃亡,就要失去自己,忘了自己,没有了自己……
试想,人在世间,已当不成了一个“人”,他还能做什么?
可是此际毛丰源不得不逃亡。
因为他杀了靳云鹏。
靳云鹏乃皖系军阀的大将,靳云鹏一死,皖系军阀必会大受打击,为日后国民政府收编皖系军阀做出了贡献。
这不能不说是毛丰源之功。
毛丰源到戈一击之功。
毛丰源那一颗石子功劳。
当然,方树峥也因此决不会放过毛丰源的,决心要将毛丰源追杀万里、挫骨扬灰。
他自有布置。
毛丰源呢?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逃!只有逃才能不亡。
为了不亡而逃!
毛丰源杀了靳云鹏的事,很快就遍传天下;有的人说毛丰源大怛,有的人说毛丰源好胆,但几乎人人都认为毛丰源胆子虽大,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是一回事。但人生里总有些事,是杀了头都得要做的!至少对毛丰源而言,这就是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的事,要是重活一次、从头来过,他还是会再做一次的。
而且,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死。
他还没死,他只在逃。
他逃出上海,逃到武汉,逃到扬州,逃过黑龙江,逃到吐鲁蕃,买舟出海,隐姓埋名,逃上高山,逃入深谷,如是逃了三年。
整整三年。
三年岁月不寻常。
扁阴荏苒,就算十年也只是弹指而过,但在逃亡之中的一千个日子里,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吃尽苦中苦,尚有苦上苦,那种岁月不是人过的。
那种日子不是未曾逃亡过的人所能想像的。
为了“不露痕逝”,就连一身绝艺,也不敢施展。
为了“忍辱负重”,空有绝世之才,却受宵小之辈恣意折辱讪笑。
为了“真人不露相”,以至天下虽大,无可容身,惶惶、席不暇。
就这样空负大志、忍侮偷生的活了三年。
这是为了什么?
这都不过是毛丰源自找的。
是他手上一颗石子所惹的祸。
是他一念之间所做下的事。
对一个在逃亡的人而言:逃亡本身还不是最苦的,究竟何时才能结束这无涯的逃亡岁月、恢复一个自由自在之身呢?这答案可能永不出现,这才是逃亡最令人绝望之处,这使得受尽风霜的毛丰源,作下了一个决定。
返回上海滩!
要看一个人是不是人材,最好是观察他倒霉的时候,是不是仍奋发向上!是不是仍持志不懈?是不是在落难时仍然有气势、有气派、有气度、有气节?
失败正是考验英雄的最好时机。
毛丰源虽然因为危机四伏,不敢再像以前率性而为、任侠而行,但在他浪迹天涯约三载的春秋里,他还是去了不少地方、学了不少事情、做了不少功德、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豪杰。
英雄莫问出处,要交真心朋友,正是应在一无所有时。这时侯所交的朋友,多半都可以共患难、同闯荡的。至少,你没权我没势的,除了以心相交,彼此都一无所图。
毛丰源几乎每逃到一个地方,他都在那儿建立了他的友谊,增长了他的识见,以及扩大了他自己的关系。
这难保不是毛丰源日后的“本钱”。
所以,有人曾问过:要是毛丰源不逃亡,他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答案很可能是一句话:英雄都是在折磨历难中熬出来的。
人在危难中,有一件事是切切要避免的:那就是不可以怀忧丧志。
人在成就里,不妨杞人忧天;但在生死关头里,却不可灰心丧志。
毛丰源既然要逃,就不放弃。
不肯放弃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是他的。
他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得要坚强、坚定、坚忍、坚持。
他记得柴老爷子一见看他,就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也肯定的作了答覆:大凡人为之事,无论争强斗胜,游戏赌博,必有规矩,无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法则必有打破规矩法则的方法和人。
不破不立,是庸材也。能破只能称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人杰。而到最后还是回到无破无立,这才是圆融的境地,同时也自成一个规矩,直至其他的人来打破这个规矩。
有时候,要布署杀局,少不免要用一两子冲锋陷阵,声东击西,吸引敌方注意,才能伏下妙着。
棋局里有极高明的一着,那就是到了重大关头,不惜弃子。
真正的大移大动,大起大落,反而是极静的,如星移斗转、日升月落,无不在动,但却能令人恍然未觉。惊雷总要在无声处听得!
江湖后浪逐前浪,小成小败,不成器局,死了丧了败了亡了,也没人知、无人晓。对一些人而言,宁愿一生匆匆也不愿淡淡,即使从笑由人到骂由人至笑骂由人,只要率性而为、大痛大快,则又如何!
棋局里的一些妙着、伏子开始下子时住往不知其为何,直至走了数步,或走数十看后,甚至在看紧关头之际,才会见出妙用来。
持正卫道,跟一切无法无天的盗寇对敌,那是“公敌”,而不是个人的“私敌”,为天下对敌者可敬,为私利对敌者可鄙。“公敌”通常也是老百姓的“头号大敌”,也即是“天敌”。这才不易收拾,不好对付的大敌。
因为敌人厉害,所以结果非大成即大败,或者遗泽万民,耽者骨无存,故而敌对之过程,愈发可歌可泣、可敬可羡!
人在世上,做人要做得相当坚强才能当得成人;在江湖中,早已变成友无挚友、敌无死敌。甚至敌友不分,敌就是友,友就是敌。可是,当一个人的可贵,便在于他是不是历经波澜几经折磨之后还是一个人或许,我眼中无敌,所以我“无敌”,柴老爷子一见面就问了毛丰源那么多的话,等知道毛丰源确有决心并勇于承袒之后,他才会默许毛丰源这样行动的。
在这之前,毛丰源曾偷偷与柴老爷子通过消息,他用的是最古老的办法,找人代笔寄信。
他甚至没有见过柴老爷子,但两人却是“一见如故”。
如比,靳云鹏才会相信毛丰源确会去刺杀柴老爷子。
因而,靳云鹏才没料到毛丰源要杀的是他!
所以,毛丰源才会“得手”。
他初与柴老爷子互通消息时,根本不及也不便说其他的话了;但在两人之间,只有一见如故的信任和默契。
这件事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毛丰源因为自度志大才高,有意要闯荡江湖,一展抱负,但他却不一定要有千秋名、万世功。只想试一试。不试一试,总会有些憾恨。
可是对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他一早就十分激愤不齿。
他是非分明,但一向并不爱恶强烈。
他与柴少云、唐奥运结义,引为相知,一旦“兄弟盟”大局已定,他自觉再留在兄弟盟,难免会与唐奥运相争,且柴少云亦有些作为使他无法苟同,他便离开兄弟盟,开了间小医馆度日,顺便连唐奥运一向经营的字画裱糊店,也包揽了过来干他的医病生涯。
十分自得其乐。
但当靳云鹏前来威迫利诱,要他去做一出刺杀柴老爷子的戏时,反而激起他的一个念头:杀靳云鹏!为民除一大害!
是以,他将计就计,决杀靳云鹏。
毛丰源决非昏昧之辈:他很清楚,军阀混战,外贼入侵。只有全国统一了,才能有能力阻挡外敌的入侵。而那些军阀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为国为民,只有孙中山先生创建的公民党才是真正为了百姓的。
所以毛丰源巳一早决定:假戏真做,杀靳云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