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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削、砍、断、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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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飞一早已来了这里。

    他来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他也只给该知道的人知,不该知道人决不知,而知道的人,就一定不会说出去。

    所以他跟唐奥运的会面是一个机密。

    他和两名部下进入**阁的时候,这俊秀得十分寂寞的男子,仍然没有抬头。

    他低着头,在看他颈上的一条链子,链子下的一块暗红透紫的宝玉。

    仿佛,那儿有一个瑰丽无比的世界,奇异天地,幽幻仙境,远比这斗争世界、名利人间更值得他全神贯注,驰情入意。

    唐奥运一掀帘,就入阁,一入阁,就说:“田总堂主,劳你久候了,我有点事,处理了才过来。”

    田飞仍在看他颈上的水玉。田飞好像注重他颈上的紫坠,多于理会唐奥运。

    他只说了一句:“我不是总堂主。我只是署理总堂主。”他的语气是淡淡的,连肃立在他身边的瘦长而不住眨眼的个儿,也为他着急。

    唐奥运笑了,“你迟早都是。”

    田飞仍在看他红紫晶,“但我现在不是。”

    唐奥运道:“我说你是,你就是了。”

    田飞几乎已全神贯注于他颈上的水晶世界里,只淡然道:“你是‘兄弟盟’的龙头,但不是‘振新堂’的总堂主。”

    唐奥运道:“就是因为我是‘兄弟盟’的龙头,所以,只要我承认你是‘振新堂’的总堂主,你便是总堂主了。”

    说完,他突然做了一件事:弹指。

    “嗤”的一声,一道指风急射而出。

    这指劲的特色是快,来得全无征兆,而且快得令人不及反应,几乎是突然间它就来了,当人发现有这缕指风之际,才知道唐奥运遽然发动了攻袭,但知道唐奥运突然出袭之时指劲已打中了目标!

    达到了目的。

    “啵”的一声,水晶碎了。

    碎片四溅,有些击中了田飞的脸。

    但他仍是没有抬头。

    不过却慢慢举目。

    他有一双十分俊秀、忧悒、黑白分明,不像帮会领袖而像受伤诗人的眼。

    他身边不住眨眼的瘦汉却已拔出了匕首,就要扑过去拼命,田飞只伸出了一根手指,他的行动便全然顿住,并且退回原位,只听田飞仍淡淡地问:“为什么?”

    “如果我要杀你,刚才我那一指,碎的绝不是这块石头。”唐奥运道,“打碎人头,对我来说,更易于石头。”

    瘦长个子恚怒地道:“那得看是什么人的头。”

    “你是什么人?”李祥叱道,“敢跟我们龙头这样说话!不是堂主级的班辈,少出来混世!”

    “他是我们的堂主林龙,”田飞平心静气地道,“李祥,你还没坐上堂主字辈吧,刚才不也说了话?”

    唐奥运倨然道:“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人不专心听,所以,最好不要有下次。”

    他的用意很明显。

    他还要说得更明显一些:“郭山龙死了,高疯子还囚在我们的楼子里,郭山凤已背叛,现在,在‘振新堂’,论资历、辈分、才智,没人及得上你。你不主事?谁来主事!”

    田飞想也不想答了两个字:“郭雪。”

    “她?’唐奥运只一笑,“女流之辈!她还不行!”

    田飞道:“但她是郭总堂主的女儿。”

    “历来改朝换代之际,皇帝的儿子孙子一样要脑袋搬家,要不就换换位子。”唐奥运道,“郭雪何德何能,及得上你!”

    然后他补充道:“只要我点头,你这位子就坐定了。”

    田飞反问:“为什么我坐这‘振新堂’的位子,倒要你‘兄弟盟’的点头?”

    “原因简单不过。你的身手还差一截。这点我可以帮你。你的号召力不如郭山龙,士气也差,这些我都可以助你。大家都以为我们是敌非友,但如果你登上总堂主大位,我第一个贺你,两帮结义为盟,就没有人敢说二话。”

    田飞静了下来。

    垂头,低目,但胸口只剩下条分开了的链子,兀自微晃,链端却已没有了玉石。

    “不过,你们跟敝堂是大仇,只怕帮众不服。”

    “谁敢不服,就杀了他!再说,咱们二帮,合则无敌,分则自伤,何不合并?一起御敌。那我们必然是城里第一大帮了,什么‘伟华二党’、‘斧头帮’……全都得俯首听命的份儿!而且,设计杀郭山龙的是柴少云,我已除了他,为你们报了仇。暗算杀郭山龙的是郭山凤,必要时我也未必保她,可交你们处置。我跟贵党,并无深仇大恨,何事不可为?怕什么人反对?”

    “这样……”

    “不这样,”易南千千忽在旁冷笑道,“只怕你今天过不了。”

    “噤声!”唐奥运叱道,“这里岂容你乱说!”

    “这个……”

    田飞犹在疑惧。

    “别这个那个了!咱们两帮打了二十年,谁都没好处,只亲痛仇快!何不和和气气地联手起来,把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那么……”田飞仍在深虑,“你我结义,两帮联手,谁兄谁弟?谁君谁臣?”

    “废话!咱们不分君臣,但当然我是老大!”唐奥运说得直接,“咱们虚情假意的话儿不说,但利益共同,立场一致,你要是有诚意,先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那你是答应了?”

    “这……”

    “好,不管你答应不答应,都看你先做不做得成这件事,记住了,不管咱们两帮是不是一伙,都只在你一念之间。但我说的事都绝对是个机密。不管我们的事干不干、做不做得成,都万万不许泄露出去,否则,咱们就是敌非友,绝无转圜余地,听清楚了吧?”

    “我们的结盟还没有对外公布之前,谁也不知道你是帮我的、我是帮你的,对不对?”

    “对。”

    “我们现在的头号大敌是谁?”

    “你。”

    “除了我。我们已结盟就是友非敌。”

    “不是‘斧头帮’。大雷失踪了,他们实力已给我们上次联手打散,而且蛇无头不能行。”

    “当然。”

    “也不是‘伟华二党’。那儿只聚啸一股绿林势力,人多而杂,不是做大事的干才。”

    “对。”

    “除非是……”

    “毛丰源。”

    “毛丰源羽翼未丰。他现在的势力才刚刚成形……”

    “要是他做以下五项措施呢?第一,他有众人的支持,而支持他的人,品流十分复杂,其中包括了‘小北门’、‘七大寇’、‘斧头帮’、‘兄弟盟’、‘振新堂’、‘伟华二党’、各路市井豪客,还有其他例如‘川中袍哥会’及不是来自上海的成员……那便造成了一种极深广而庞大的力量了,是不是?”

    “是。”

    “第二,据我所知,龙太爷和朱大肠的人想拉拢他。只要这合并一旦成型,那么,龙太爷和雷诺加上毛丰源,这铁三角只怕在朝在野,实力都难有相抵的。对不对?”

    “对。”

    “第三,‘伟华二党’的人一向极支持他。加上他跟国民政府的人有极深厚的渊源,而又曾诛杀靳云鹏,轰动整个上海滩,甚得众人望,如果加上他大伯毛祖强跟‘老字号’王家的交情,那么声势定然浩大莫御,然不然?”

    “然。”

    “第四,他巧言惑众,善于收买人心。‘兄弟盟’里,还有不少弟子为他所骗,甘心为他卖命。要是他打着为柴少云报仇的旗号号召出师,只怕我也得要大费周章才能应付。他还可以柴少云义妹柴依琳作为号召,起为柴某复仇之师,栽冤于我,‘兄弟盟’的弟子少不免也定有半数受他所惑,那局面就很不利了。”

    “确然。”

    “第五,他这种人,为显忠义,难免就会为柴少云报仇。柴少云会有今天,可以说是跟‘振新堂’为敌而致两败俱伤的,至少,他的一条腿也因而废断。他为号召子弟,感动人心,团结力量,只要他有本领篡了我的位,也一定会来消灭‘振新堂’,为柴少云复仇。那时,你们就噬脐莫及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树大不好伐。”

    “他现在还未够壮大。”

    “把幼苗连根拔起,可免后患。”

    “但他这棵小树,可也长满了刺。”

    “所以我们得趁他还未能完全把握上海江湖的大势,未完全操纵江湖的机动,咱们先行掌握了时机行动,削他的刺,砍他的枝,断他的干,刨他的根!”

    “如何削、砍、断、刨?”

    “到目前为止,大家都以为:‘振新堂’和‘兄弟盟’仍是敌非友,在对垒而非结盟。只要你出去散布消息,说毛丰源已与你结盟,那么,‘兄弟盟’的弟子就会鄙薄他,这是‘刨’掉他的根;江湖上人就会怀疑他,这叫‘断’掉他的干;我反而与为柴少云报仇之师,来对付支撑他的人,尽‘砍’他的枝;还再来个火上加油,风助火势,传出他替柴老儿暗狙方树铮的消息,使官场里的人要他的命,而国民政府里的人也不敢明着帮他,‘削’尽他的刺;最后,咱们再来做出好戏,就连他的命,也一并要了。”

    田飞听了,默然。

    “怎么?”

    “你说得对,与其机动由他掌握,不如由我们把持。”

    “做完了这件事,你我就可以联盟结义。”

    “不过,毛丰源对你的恨意,可比我们更大。”

    “兔死狐悲,杀得了虎还杀不了狼吗!何况,这件事,不只可以替你除去一个远患,也可以替你制造声望,我会让毛丰源死于你手,这样对我方便,对你威风,何乐而不为之呢?并且,这件事,你从头到尾,只要放出风声,并不需要牺牲子力、冒险开战!”

    田飞垂着头,又抬目,目光如电,眨了眨,就像电闪了闪。

    “看来,这是个好主意。”

    “当然是好主意,否则,又何必请你出来!”

    “而且,这也是个好机会。”

    “能长远地保住你、保住‘振新堂’,我看就只有这个机会了。”

    “我只是还有一事觉得奇怪。”

    “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很不满意柴少云没对我们赶尽杀绝、把我们歼灭的吗?怎么今日反倒过来与我结盟?”

    唐奥运哈哈大笑。

    笑声猖狂。

    直传街外。

    “你难道不知道,大凡是政客,未当政时一定得要是个激进的人,否则的话,又怎得激进派系的人支持呢?一旦他当了家,就会凡事权宜,应对平衡,太过偏激跃进,只有引致地位不保;过分赶尽杀绝,只有遭致对头反扑。我当二当家时,当然要声讨贵堂。不过,我现在已是龙头老大了,不妨以和为贵。”

    然后他笑着反问田飞:“郭山龙死了,你也没向我们大动干戈,用意如何,大家也心照不宣了吧?”

    这一回,田飞也笑了。

    笑完了他就说:“如果你有诚意,就让我考虑考虑。”

    李祥怒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事,还用得着考虑?”

    “如果我现在答允你,”田飞也不动怒,只淡淡地说,“但却全无诚意,这又算是什么结盟呢?”

    “考虑是应该的。不过这是机密,你是明白人,当然明白的。”唐奥运大笑出门,回头抛下一句话:“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因为,如果我现在号召盟子里的力量全面攻打‘振新堂’,在我这方面可借此团结大伙,而你那边却必败无疑。我先走了,你在三天内要给我答复。我还有另一场重要会晤。”

    他确有另一场约会。

    也很重要。

    他喜欢这样做事,一口气做很多事,而且都是大事,这样使他感觉得自己十分重要。

    他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他一出王宝和酒楼,在见着一个在外面笑态可掬恭候他出来的人之前,已跟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个判断:“田飞非寻常人也,不可小觑。刚才我弹指碎石,晶石溅射他脸上,他那张脸,仍白得一个红点也不见。”

    然后他带点忧虑地说:“你别看他像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种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易南千千很少听过一向倨傲自负的唐奥运会用这种口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