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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田飞的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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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华新现身之后,那顶妖艳的轿舆,布帘缓缓拉开。

    田飞终于又见到了柴少云。

    上一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

    在法租界南大街口王宝和酒楼内,当时是“兄弟盟”龙头柴少云,意兴风发的带着他那两个新结义的兄弟:意气飞越的毛丰源和唐奥运,直扑登楼,会着了他,要他劝郭山龙投降,要他带领“振新堂”向“兄弟盟”投诚……

    那时候,柴少云是一个病人。

    而且还是一个负伤、中毒的病人。

    要任是谁受了他这样的伤、中了他那样的毒、得了他那样的病,早就十条命都不剩一口气了,可是,他却要一口气吃掉号称上海第一堂的“振新堂”,连眼也不眨。

    那一次睽别,又近十载了吧?

    而今,郭山龙已逝……

    就死在“兄弟盟”是我总部亚细亚大楼里!

    如今,大楼仍屹立在那儿,在“振新堂”的重地里也隐约可以望见楼椽飞檐,可是,物还是、人已非。

    没料到,这“振新堂”的首敌,在他流落逃亡之际,竟然就在堂内重地踏梅寻雪阁出现。

    “兄弟盟”龙头柴少云心爱的一棵“树”下面,竟有一个地道,直通死敌“振新堂”的要塞!

    故而,柴少云在这样一个欲雪狂风,有星无月之夜,出现在这一顶妖异的轿子内……

    想到这里,念及这些,田飞心里不禁一阵恍惚了……

    杨华新一望见那对鬼火般阴冷的眼神,心中就像焚起一把熊熊的烈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多年埋首各种重大机密的工作,他早已学会无动于衷的他,也不禁喉头哽咽、泫然欲泣:

    “大哥……”

    “华新。”轿里的人伸出了手,一只瘦骨嶙嶙的手。

    冰的。

    要不是这只手能动,杨华新真错以为刚才在自己手背上碰了碰、握了握的手,是死了很久的人的手。

    杨华新只觉心里一酸。

    他一向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有泪,也决不在外人面前淌……可是,今儿重会故主,竟完全抑制不住,他咬得唇角渗出了血,但那泪竟像断了线的念珠,不住往下滑落。

    还是柴少云先说话:“看到你仍活着,真好。”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大哥还在,华新不敢先死。我等了半年,忍死苦守,到处打听,等的就是大哥的消息,待的就是今天。”

    “好,很好。”

    “可惜,有很多的弟兄,给挤兑的挤兑,害死的害死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了……”

    “不要紧……只要大哥在就好了……大哥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我杨华新活着,就等今天,只等大哥一声令下……”

    “你有心了……”

    杨华新脸色忽然一变,红了眼,白了脸。

    柴少云点头,火舌吞吐,照进舆内,映得他双目一阵寒碧:他的发已脱落不少。

    胡髭很乱,衣袍很蓝。

    蓝得很亮,亮得眩目。

    而且还很香。

    穿这样亮蓝的衣饰,还有那么浓郁的香味,是要掩饰什么,还是隐瞒什么?

    田飞这样地揣想。

    他也想起他和郭山龙的交情。

    在“振新堂”里,他是“大堂主”,郭山龙是“总堂主”。

    按照江湖上的常规、武林中的规律:老大创帮立道,自少不免有个好老二的支持相助;一旦老大得了天下、打下江山,那么,老大对老二逐渐茁壮的势力,定有冲突,只要一生嫉恨,老大和老二的势力,少不免会来一场并吞、对垒。

    郭山龙是个阴狠、多疑、而且相当残暴的人:他一向唯利是图。

    田飞却是个人材。因为有他,所以郭山龙的“振新堂”可以迅速壮大,就算遇上“兄弟盟”这般强敌,他也一样可以维持对峙的局面,不衰不溃。

    没有人知道:没有了田飞的“振新堂”,是不是还可屹立不倒。

    但没有了总堂主郭山龙的“振新堂”,的确仍雄视一方,因为仍有个大堂主田飞!

    可是,最令敌人诧异的是:郭山龙似乎极信任田飞,一直都没有抵制他、怀疑他;而田飞也像是极忠于郭山龙,一直都没有出卖、背叛过他。

    这使得“振新堂”能够遇挫不折,遇险能存。

    郭山龙当众就说过这样的话:“振新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田飞。”

    别忘了,田飞不姓“郭”:他在“振新堂”里只不过是个外姓子弟。

    他也真的珍惜田飞,甚至在总动员偷袭“兄弟盟”之一役里,他真的把田飞留在大本营镇守大后方,不让他稍微涉险。

    因而,郭山龙虽命丧于斯役,但因田飞不死,所以仍保住了“振新堂”的元气。

    问题在于:郭山龙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对付过?什么奸计没用过?不但他做过想过策划过,田飞跟他共事多年,也一直受重用,可以想像得出来,有许多毒计、陷阱和对付敌手的策略,两人都曾共同商讨、设计过。

    可是郭山龙仍对他推心置腹,既没有排斥他,也从来没嫉恨过,更没有因他知道得太多而防范他,反而处处保着他,从不用对敌的方法来对付他。

    同样的,田飞也是奸诈之人。他跟郭山龙,非亲非故,但郭山龙不但重用他,许多重大计策,也必与他商量,方才推动。按照道理,他已知道得太多郭山龙的事,这极可能导致郭山龙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或他要先下手为强推翻郭山龙两种结果。

    可是,直至郭山龙死去那一天,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反而,田飞仍然当他的“大堂主”,一力维护郭雪,让她继承父业。

    所以,而今目睹这星夜里,杨华新与柴少云主仆相逢的场面,田飞也在迷惚中想起他的故主……

    却听郭雪在旁幽幽地道:“他们使你想起爹爹,是吧?”

    田飞微微一惊。

    要说是“一惊”,不如说是“一悚”吧。

    这女子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在想什么。

    “自从唐奥运背叛柴少云之后,”郭雪说,“我想,最重要的是拉拢一个人,还有留着一个人的性命。”

    “你所说的第二人指的是杨华新?”他没有问第一位是谁。

    “对。”

    “唐奥运虽然占领了兄弟盟,”田飞深深同意,“但只要让杨华新活着,那些资料就完全犹如在他脑海里,像一部机器,可以把那些要点全部传真下来,这是一座活的亚细亚大楼。活的当然比死的更有用。”

    郭雪凝眸望着他。

    “怎么?”

    “柴少云没有死,杨华新又在我这儿,这些变化,你不觉得有些微讶异吗?”

    “我既身在江湖中,便预算好每天都有惊变。我自跟从郭总堂主,也早有心理准备惊变是常事。”田飞淡淡地道,“对我而言,每天都一样有惊变,惊变已成了平常……”

    他顿了一顿,才语重心长地说:“反而高疯子仍然活着,这才教我有点惊心。”“李逵回来了!”

    嘿,他回来了。

    竟在这时候回来了。

    唐奥运正值这当儿有许多大事要做的节骨眼上,却忽而想起李逵近日做了许多让他不满的事,而影响较大的事至少有这几件:

    他派李逵去暗杀朱小巧,李逵不但无功而返,而且从望万千的报告中显示:李逵还趁机与毛丰源叙旧,一声声什么“毛三哥”、“三当家的”喊得好不亲热。

    李逵竟带领毛丰源到“申记药铺”劫走了他手上的重要人质:毛老汉和毛小妹!以致他跟毛丰源的上海滩龙虎斗里顿失对敌人的一道杀手锏、一张催命符!

    李逵的做法也使他跟龙太爷系的人闹僵,而且失信于干爹方树铮!陈东和望万千还因而给附从八爷庄的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毛丰源还当众人之面前救走了李逵,这等同李逵向公众表白他跟毛丰源是同一路的人!

    这些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对唐奥运而言,更不可宽恕的罪行,反而不是李逵的行事,而是他的笑容!

    那可恶至极的笑容!

    李逵跟宋江不一样。

    宋江严谨、严肃、严厉。

    如果用一字去形容宋江,那就是:“严”!

    宋江虽然威严,但毕竟说什么都是自己的部属,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严,没他严的份儿!

    李逵则不同。

    宋江显然是严肃地看待生命,李逵则十分轻松。

    所以他常笑:至少脸上常挂着笑容,像只常驻在花瓣上的蝶。

    唐奥运觉得他的笑十分难看,且带着轻蔑。

    至少宋江的“严”不敢针对他,然而李逵的戏谑轻忽:那不怀好意、自以为是的笑,却是对谁都一视同仁!

    为此,唐奥运已痛恨他许久许久了!

    这可能连李逵也不知道,唐奥运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而暗地里憎厌着他!

    因为他看不顺眼这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

    唐奥运一向不喜欢别人,尤其是部属对着他时仍能轻轻松松地笑:这是算啥意思?不认真?不放在心上?还是没瞧在眼里?

    他不能叫李逵不许笑,除非他干脆杀了这个人。

    他不能下达没有理由的命令,虽然他有权这样做。可是越是有权这样做,就越得要节制这种权力,否则,就会予人背叛推翻的口实,这个道理,唐奥运是深为明白的。

    跟柴少云这几年,他学会了不少东西,尤其明白他过去屡振屡败的原由!

    可是他也一向知晓:李逵是个有用的人,至少,他是个能帮得了自己的部属!

    而且,他有监于自己对柴少云的背叛,一直想用李逵来牵制宋江,至少,也要让他们来互相制肘,才有利于自己纵控平衡之术。

    不过,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李逵只怕已先憋不住了。

    他似乎已发动了。

    因为他刚刚又收到一个消息:

    消息来自黎井塘,“白虎堂”的老大黎井塘是方树铮、龙太爷、唐奥运共同遣使的一名爪牙。事实上,最近几年在上海滩方圆千里以内崛起的帮派,大抵如此,皆成为“他们三方”一手扶植、默许茁壮的江湖势力。

    他自从跟“朱雀帮”老大李立跟踪杨华新反给包围脱逃后,一直就给安排在国民厅一路监视柴老先生与春、夏、秋、冬系统人马的一举一动……就别说是方树铮这种多疑权臣了,就算是新兴势力“风雨楼”也得要派人留意巡捕房、“振新堂”、太爷府、“兄弟盟”等的动静,像方树铮、唐奥运、田飞这种人若不早已广布眼线监视“伟华二党”、跟紧“风雨楼”、乃至盯死国民政府厅,那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黎井塘这次来向唐奥运打的报告:便是他发现毛丰源把李逵背到“国民厅”前,李逵好像还受了点儿伤,四大保镖中的夏还特别运内力替他摩搓了一会儿,之后毛丰源好像还替他开了两道方子,然后李逵才千道万谢地离开。

    当然黎井塘只能远远盯梢,无法靠近听见他们说啥。

    所以这就倍增悬疑:李逵跟毛丰源、四大保镖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依所见而论,常理判断,不管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定必都是非常密切。

    无论如何,这证据已然足够:足够让唐奥运把他除掉。

    他决不容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问黎井塘:“他在哪里?”

    “他在楼下候着您哪。”黎井塘涎着笑脸,把一张脸笑老了。他倒觉得笑老了也好,整张脸不管喜的悲的都是在笑的,以后可不必换另外一张脸了,“他好像还受了点伤,好像也有话要跟你报告。”

    老实说,唐奥运也讨厌这人的笑容。他讨厌一切动不动就笑不停的人。但黎井塘的笑容比较可以忍受,因为他的笑容充满了阿谀与奉承,只不过是个可怜虫。

    这时,毛丰源刚要进“兄弟盟”来要人。唐奥运心忖:这还赶得及在他出手声援“风雨楼”人马之前把他干掉就是了。

    毛丰源、四大保镖要是以为放一个李逵在他身边当内应就可以解决他,那是白费心机了。

    不过,他本有意栽培出李逵这种人来“接班”,也真是“白费心机”!

    因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吩咐:“叫他等我。”

    然后又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召宋江带‘一零八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