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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桃从睡梦中醒来,大船已经将戎州城远远抛在了后面。船上没什么娱乐,王白甫吃完早饭就央着道士和他下棋,两人在方寸大小的棋盘上运筹帷幄、遣将调兵,杀得难解难分。小桃对棋艺一窍不通,在旁边看得差点睡着,索性自个儿溜出舱房,打算到甲板上欣赏风景。
朝阳初升,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绚丽的朝霞又映红了辽阔的江面,极目远眺,宽阔蜿蜒的岷江如同一条华贵的红绸,在青山绿嶂间穿梭前行,一直消失在被薄雾笼罩的天边。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温柔而宽容地将万物包囊其中,宛如一幅精美的山水画卷。画卷之中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面朝江面,身姿挺拔端庄,白色僧衣上反射着朝阳的灿烂光辉,仿佛神坛上的雕像般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美。小桃望着那和尚,竟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紧张胆怯,想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走到船头,双手扶着栏杆假装打量周遭的风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和尚身上溜,心想: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许是察觉到了小桃好奇的目光,和尚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原本略显冷峻的面容因这笑柔和了许多,苍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着金红色,然而小桃仍然觉得他不像道士那样平易近人。尤其是那双细长而上挑的眼睛,瞳仁里微微射出蓝光,显得格外深邃而神秘,让人在敬畏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心生好奇。她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问出心里的疑惑:“师父,你在看什么呀?”
“贫僧在观佛法。”和尚的声音犹如清风拂耳,听起来很舒服。不过他的意思小桃却没听懂,她茫然地打量着四周:翻滚着浪涛的江面、远处重重叠叠的青山、更远处浩渺的天空……皆是些寻常事物。
“佛法?”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菩提,一土一如来。”和尚说道,“佛法就蕴含在世间万物之中,若你有清净之心,自能了悟。”
他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长啸,两只脖颈修长、羽毛洁白的大鸟翩然划过湛蓝的天空。一根白色羽毛飘飘摇摇从空中落下,和尚伸手接住,将它递到小桃面前。“就当它是佛祖送你的善缘吧。”
太阳已经升到高空,慷慨地播撒着金色的光辉,将每一寸江面都涂抹得熠熠闪光。小桃抬头望着和尚,他背光站着,俊美的脸庞犹如刀刻般醒目,头顶似乎闪耀着无形的光芒。她恍惚地从他手中接过羽毛,看见他唇边闪过一丝笑意,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甲板上传来了王白甫的大嗓门:“嗨,他们在这儿!”
小桃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王白甫正兴高采烈地钻出舱口,向他俩大步走来,道士气定神闲地跟在后面。不知怎的,小桃看见道士,竟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连忙把羽毛藏进了怀里。
“我说小桃,你出门怎么也不说一声,害我一通好找。”王白甫上来数落起她来,“你倒好,跑到甲板上看起风景来了!”
“统共就这么一条船,哪有那么难找?”小桃不甘示弱地呛回去,在眼角的余光里看着和尚和道士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便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道士身边挪了几寸,“难不成我还会跑进水里去?”
“你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就好了,”王白甫皱起眉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不过你一个黄毛小丫头,成天到处乱跑,不怕志逸师父担心?”
“不会。”小桃和道士异口同声。
小桃对道士怒目而视,后者一脸淡然无辜。王白甫看了看他俩,叹了口气:“你们这对组合真够奇怪的。”
“小桃是个非常聪明而且勇敢的女孩,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的。”道士淡淡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赞扬,不过小桃还是高兴地冲他咧了咧嘴。
王白甫撇撇嘴,刚想打趣几句,被小桃果断岔开话题:“对了,你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儿?”
“差点忘了,”王白甫恍然大悟地拍拍头顶,“船主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饭,就在他的会客厅。”他朝小桃狡黠地眨了眨眼,语气里充满兴奋:“今晚咱们有眼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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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酉时,一行三人打扮齐整,前去参加船主刘隆裕的晚宴。王白甫特意换了一件崭新挺括的宝蓝色袍子,手持一把象牙骨折扇,自以为颇有翩翩佳公子的风度。经不住他的再三劝说,小桃脱下平日里穿的道士的旧袍,穿上从慈城带来的葱绿色短袄和浅粉长裙,只是不会盘髻,照旧扎了个丸子头。就连道士也换了件道袍,补丁比原先那件少一点。用王白甫的话说,人的衣着打扮要和环境相称,这是基本的礼仪。小桃则觉得这完全是他纨绔公子的习性作祟,并对此表示了极大的鄙夷和不满。
不过当他们来到顶层船舱,站在两扇漆着耀眼红旗、雕刻着奇花异卉的大门前,面对着用高档家具、精美字画和绣着繁复纹饰的地毯壁画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会客厅时,小桃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穿得太过寒酸。饶是这样,在踏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时,她还是稍稍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检查了鞋底有没有粘着泥巴或其他脏东西。
船主刘隆裕已经在大厅里候着,此外还有智明和尚和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男子。众人见面致礼,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和相互吹捧过后,客人纷纷入座,刘隆裕吩咐仆人呈上酒菜。每人的饭菜各不相同,智明和尚和道士案上摆的都是素食斋菜,其余人案上摆着精致的酒盏,小桃案上则摆着一些精致的小点心。她还注意到每道菜用的盛具都不一样:烤羊肉和炸肉丸子用的是银盘,蒸鱼和春笋用的是细瓷碟,热汤用陶碗盛着,米饭则放在一节被劈成两半的竹筒里,因而沾染了竹子的清香。这顿晚饭如此讲究,她差点不知道怎么吃才好了,多亏大人们忙着应酬没注意她,否则她肯定会因为讲究仪态而把自己活活饿死。
吃饱喝足后,众人的神态明显放松了不少,开始随意地谈天说笑。刘隆裕给大家讲了他早年勤劳致富的经过,那个叫包文德的武将则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经历的几次惊险战役,轮到王白甫时,他想了想,笑道:“王某就是一介书生,人生经历着实没什么可讲。不过我平日喜好搜集志怪故事,今天就给大家讲一段‘幽灵船’的故事吧。”
“幽灵船?”大家面面相觑,光是这个名字听着就够诡异的。
“嗯,严格来说,这不是志怪故事,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真实经历。”王白甫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提高嗓门说道,“据说有一次他乘船前往苏州,晚上突然遇到大雾,船只根本没办法前行,只好顺水缓缓漂流。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到前方的水面上射出奇异的光彩,一只结着五色丝绸、挂满红灯笼的大船从雾里向他们漂来,奇怪的是,那条大船上没有一丝声音,甲板上、舱房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那个朋友感到好奇,就想跑到甲板上去看,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并且警告他不要出声。
后来那条船又消失在迷雾里,第二天大雾散去,他们重新启航。船上的人才告诉他,昨天他们看到的船是由遭船难死去的冤魂驾驶的幽灵船,他们在大雾里穿梭,一旦现别的船只,就会将船上的人全部杀死,好让自己得到解脱。所以行船的人遇到雾天就会格外小心,生怕遇到幽灵船。”
“这种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吧?”刘隆裕说道,谄媚的笑容里闪过一丝不快。作为一船之主,他自然最不喜欢听到这种预示着灾难的传说了。
“我倒觉得像是真的。”包文德接过话来,“早些年我驻守白帝城时,曾经在城外不远的河道里现一条渔船。那条渔船三年前在一场大雾中失踪,大家都以为它撞上了礁石,可是现它的时候船的外表却完好无损,船舱里也没有什么异状,可是船上的人都死了。
当时我们请了仵作验尸,现尸骨并没有受伤或中毒的痕迹,倒像是给活活饿死的。可是船舱里明明还有很多已经腐烂的鱼,按道理不会挨饿。现在看来,他们应该就是遇上了幽灵船,被冤魂当成了替死鬼。”
“杀他们的不是冤魂,”道士突然开口,众人的目光立即聚焦到了他的身上,“而是人鱼。”
“人鱼是传说中生活在海里的一种半人半妖的生物,他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妖,歌声具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常常在风雨之夜用歌声蛊惑船只撞上暗礁。”王白甫熟稔地背着书上的文字,“可是他们是生活在海里的呀。”
“人鱼的确生活在海里。不过还有一种妖灵,它们没有实在的形体,只能凭借水汽凝化出人形,还能营造出海市蜃楼。它们经常乘坐着一条由幻术变出的宝船,唱着古怪的歌谣在大雾里四处飘荡,遇到他们的人,将会看到自己内心最恐惧的场景,并永远迷失在噩梦般的场景里直到死去。”
道士的话造就了新一轮的沉默,刘隆裕脸上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层,包文德的脸上也露出了隐隐惧色。可是王白甫深思半晌后,竟然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我倒希望能够遇到一艘幽灵船呢。”
“哦?”道士微微挑了挑眉。
“我想知道我心底最深的恐惧是什么。”王白甫一脸坦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刘隆裕的脸色已经黑得和猪肝一样了。“其实和切切实实的恐惧比起来,未知的恐惧才更加可怕吧。等我知道自己恐惧什么以后,剩下的就是鼓起勇气面对它、克服它,最起码也能尽力避免让这种恐惧变成现实。”
“那你也得有命从噩梦里走出来呀。”包文德小声嘟囔道,高大壮实的身躯不知怎的缩水了许多。
“咳咳,还是祈求菩萨保佑,不要让我们遇到幽灵船吧。”刘隆裕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平安是福,我说得对吧,智明法师?”
和尚捻动着手中一串透明无色的水晶佛珠,面色沉静如水,冷声道:“心自在,则身自在,无欲无求,无惧无忧。”
大厅里又是一阵沉默。突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乱,众人都抬起头看向窗外。
看到窗外的情形,小桃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大船四周都被浓密的雾气重重裹住,从船尾的顶舱甚至看不清立在船中部的桅杆和船帆,悬挂在甲板四周的灯笼却都变成了朦胧的昏黄光团。众人顿了一顿,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冲到甲板上。夜雾茫茫,四周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仿佛和大船一起,被隔绝在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之中。
“难道……我们遇上了幽灵船?”包文德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虚弱,夹杂着上下牙相互碰撞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他。小桃看了看身旁的王白甫,他脸色白,眼睛焦灼恐惧,全然没有了刚才夸夸其谈的兴奋。她相信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道士点点头:“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大雾里响起了悠扬的歌声。